那幾本舊雜誌並不夠翻好久,也沒有多少可炫耀的。不久我巴結上了兩個“文革”前的大學生,又弄到了些歐美的翻譯作品。其中最拉風的是兩大本手抄的《基督山恩仇記》,全文以類乎小4號字體抄在80克雙麵書寫紙上,開本比原書略大,頁碼竟和原書一樣。藍色鋼筆字,細而不瘦且疏朗,更絕的,全書沒有一處塗改,是一筆清秀硬筆柳體(據關過“五七幹校”的謄抄者說,他用了兩年時間,一支金星金筆都換了三次筆尖)。顯然是散篇抄謄好再精心裝訂的。還有更妙的,書中附有八幅精心描繪、筆風瀟灑的鋼筆插圖——也許是照某一版原圖描畫的。它輾轉流傳,竟不知流落誰家,假若它還出現,今天我寧願用一架藏書,哪怕是一千冊書交換它。

老天有眼,距我家不遠的南大街一側,有座創於民國時期的圖書館,相隔僅五六十米。就是這近在咫尺的寶藏,讓我難忍占有的欲望。結果是經過仔細觀察,我發現隻要沿著我家後院的牆頭前行一小段,再翻過一道不算高的牆,就可直落那圖書館的後院,而且途中還有些可供攀援的小樹。這真是個驚天大發現。此便宜不占,天理難容。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按照觀察了多次的路線,我翻牆撬鎖,順利得手。雖然沒太敢痛下狠手,但手到即擒,信心倍增,又連著光顧了三次。那年月圖書館並不開門營業,鐵皮鎖撬開容易且可假裝關好。總之共弄出了好幾個旅行袋的書,約兩三百冊。

那一段真是我們兄妹的狂歡節。妹妹甚至坦言。我是強盜她是接盜,因那些書她受益最多。獲取的多是譯文雜誌和外國文藝類。有好些合訂本,如《外國文學》、《譯文》。書則都是成本成套的經典名著,如《沫若文集》、《托爾斯泰小說集》等。四十多年後,鬥轉星移,曆經風雨滄桑,我書架上還有幾集郭氏文集和托翁四冊裝《戰爭與和平》殘書兩本,算是那幾次翻牆行動的些許痕跡。

有了這些市上幾已絕跡的書刊,我輩意氣風發,氣衝鬥牛,何其得意!窮讀之後,自詡才高兩鬥,適逢一位佳人,她星眼皎潔,顧盼生輝,遂敢於大言炎炎,鼓足勇氣表露愛慕之意。那時節,我才明白何謂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並非如今世人理解此話的意思,那太不夠意思了。

得意了一久之後,又將賊眼盯上了貴陽。奈何北京路上的省圖牆高門固,夜裏四周還有軍人巡邏。那時是軍管時期,貴州各大些的城市由一支廣西(或駐廣西)部隊軍管,例如安順軍管部隊代號485。省城裏軍警更多,不敢下手。自然又將目光轉向省第二大城市遵義,更重要的是有個渾不知怕的內應。

踩點的結果還算滿意。地區圖書館在湘江河畔,也在市中心,右隔壁是衛戍司令部(駐有483部隊),但左後方都是公園,公園被湘江包住大半。隻要從公園左側門(一道矮鐵門,晚上套上一把鐵皮鎖)進去,沿園中樹林走一段,便到了。圖書館的青磚圍牆,高約兩米五。但牆內外都有參差大小樹木,找個地方翻進去不是難事。我們也考慮到,人進館容易,得手後弄書出來難。書的重量我早已領教,如何負重翻過這高牆?

一個幹冷無月之夜,淩晨兩點,借著不遠處昏黃的路燈光我們輕鬆跳過公園鐵門,到館牆邊找到一株枝杈多的柏樹,上牆並不費多大勁。但牆頂用石灰壘成倒V型,兩麵還零落地插上些碎玻璃。這對如野猴子般的吾輩來說又算什麼。東躲西閃、搖搖晃晃就走了過去——那年以後我並沒有長高,卻比現在輕了二十多公斤,你說何其敏捷。不一會找到牆內的一株落葉楸樹,踆下地去,發覺裏牆離地比外牆要矮一尺多。牆裏黑幽幽的,摸出小電筒,很快找到了一棟棟書庫。這是館後部,閱覽室等估計在大門那邊。選準了三間易於打開的庫門,便迅速回到牆邊,找到一處樹更彎、牆似更矮的所在,仔細看去,原是那牆頂斷裂了一尺見方的一截,上麵沒有斜頂和碎玻璃,雖然牆邊未見樹,抓著牆壁往外吊起再跳下,已經輕快如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