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隻有八九天時,我們按計劃動手作案。是夜細雨飄飄,晚十點即身著藍色工裝,腳蹬勞保解放鞋,背上每個能裝兩百斤穀物的三個大麻袋和捆紮繩,揣手電、虎鉗、改刀、短把小錘,疾行十公裏,午夜趕到江邊公園。天寒夜闌路斷人稀正合殺人放火。兩人溜進幽暗的樹叢中,待一隊持槍的士兵巡邏隊過去、又一隊扛梭標的工人保安隊過去,即按前幾天偵定的路線前進。不過十來分鍾,已潛入先前選好的書庫門前。明鎖掛在鐵皮絞連扣上,改刀撬幾下,小錘敲兩錘便如願開門。
真所謂芝麻開門,每個打開的屋裏都是寶藏,貪婪的雙眼比電筒光更亮。我雖隻讀過幾年初中,“文革”及當知青這幾年,饑不擇食地啃過、抄過不少書,古今中外都有。我本人本事不大,急躁激昂,幹什麼都快人數步,且終生以此為榮為大爽。而進庫快速選書(偷書),更是獨門強項。我有一塊母親給老哥、老哥又給我的“瓦斯針”老表,一點還差幾分,我們拖出了三大麻袋書,文學為主,且基本上是外國文學譯本。差不多是成套或成係列的,如朱生豪所譯莎士比亞係列,柳鳴九、傅雷等譯的法國雨果、巴爾紮克係列,冰心所譯的泰戈爾散文詩,當然更多的還是俄國普希金、果戈裏、蕭洛霍夫、大小托爾斯泰等。都是我選,水西裝袋。近現代中國文學一般不選,因為多數看過且較容易找。其實都想要,但扛得動嗎?兩人三袋碼緊塞滿的書(每袋有九十多公斤),一人背一袋,壓彎了腰,還得各騰出一隻手拽另一袋。
捱到館牆邊已相當勉強,沒有梯子,如何將這幾袋重物拖上並翻過兩米多的牆?翻牆的地是有根彎彎樹,但倒V形的牆頂插有碎玻璃,即使用鉗子扳斷也會有響聲,那時節深夜並無車馬喧囂,清脆的響聲起碼會驚動幾十米處衛戍司令部的哨兵。我們選擇無樹但牆頂有缺口處。但牆高還是兩米多。
之後的很多年,我一直相信精神能變物質,也即精神的超強勃起能化為巨大的物質力量。否則,我們兩個精瘦的小個子竟能將五六百斤且無處抓拿的三包重物托過兩米多的高牆?公園裏的那矮鐵門自不在話下。而平地上拖拽的距離也很可觀。到了公園門口已有三四百米,拖扛到河邊稍僻處一個未完工的的廢棄防空洞又有五六百米。這也是預先選好的,洞裏黑暗但幹爽,最適藏書,沒有運載工具,不可能將如許戰利品運回十多公裏外的堿廠。運書行動應該更安全且方便,我們不是新手,已將“取”過書的房門簡單釘回,不太注意發現不了,何況全國公共圖書館已好幾年不開門了。
然而世事難料,難事能幹不見得簡單的事就好幹。回到廠裏已是五更將曉,能聽到廠外雄雞打鳴,也可能是廠內雞在叫,那時工廠家屬區偷養幾隻雞也是常事。總之我們累並快活著,水西甚至捂嘴翹首啼出悠長高吭的雞鳴。
第二天我們晚九點半就出發了。我們裝成清潔工,其實還是藍工作棉服,隻是每人戴一頂舊帽子,套一個髒兮兮的口罩。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輛清潔工用的有箱板的手推車,上麵裝些布片、舊紙和幾小捆稻草——可以遮擋小雨,保護書。十多公裏的沙石馬路,彎多且不平,一多半沒路燈,但都不算什麼,想到躺在防空洞某個角落的三麻袋寶貝,而我們正年青,什麼也沒有,隻有勇氣和力氣。最主要的,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對大地、對海洋、星空,對人生、對社會、對知識有執著、忘命的求索和追求——接近午夜,幾乎是輕鬆愉快地抵達洞口。路上也碰上過巡邏隊,用電筒照照我們肮髒的衣著嘴臉,車上那些垃圾,還以為我們是拚命幹革命,半夜才回家。
沒費多大事,裝車就緒。書碼車箱底上蓋麻袋,再蓋稻草,垃圾什麼的,差不多裝滿了一車。隻是人算不如天算,輕鬆並不等於安全,正如金錢,落袋也不一定為安。剛順著湘江走了幾百米,左側卷子突然轉出一隊辦事處級的五人巡邏隊(臨近過年,各級加強了巡防)。三男兩女,一胖大姐喝問。半夜三更,幹什麼的!水西操一口還過得去的遵義土話,說是環衛站的,和朋友(指了指我)在丈母娘家酒喝多了,現在回站。胖大姐借路燈看了看車箱,似乎聞到不好聞的味。不耐煩地喝道。鬼才相信你們,把垃圾倒了(她指了指湘江河,那年月不知環保為何物,雖然大些的地級市,即地區也有所謂“環保站”,垃圾卻是可以隨便倒的。當然那時大中城市人口、垃圾不及如今十之一),把車子拉到辦事處候審。原來她是懷疑這輛板車,懷疑我們是偷來的。其實也差不多,但要命的是車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