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後一句才是這種地方、即天底下所有關押人的所在最可怕最難熬的節骨眼。無論巴士底獄,還是古拉格群島,還是京都秦城監獄或大西北的夾邊溝,身陷其中,最難忍受的,無休無止的痛苦乃是饑餓(遭受嚴刑或受特別優待等不在討論之列)。若在一般人尚無溫飽之時則更是。那滋味沒體驗過的人怎麼講他都不明白,任何想象均不能感同身受。該所一日兩餐。十一點,十七點。常規是每餐半小時,即包括兩次放風。每收進一人,發可反複使用的鐵皮瓷缽一個,上有紅漆編號。聽說發過瓦缽,但因有人弄破用作利器而作罷。再加一木勺。記住編號,放在鋪位枕頭上方統一的小水泥台上,出去時交回。
吃飯時抬來兩個大木桶,一菜一飯。當然也是“表現好”的犯人抬來的,抬飯也是美差,起碼可多得一瓢菜。陳米(混有玉米)不黴已是上等。菜也是一瓢,基本上是豆渣,那是供應市民的國營豆製品廠做豆腐時濾豆漿紗網上的皮渣,兌水煮開,裏而常有些菜邦子之類,隻有鹽味,幾乎沒油。
頭一天打飯時,那股黴爛的穀物及豆渣味還讓我把飯缽稍抬遠些,剛從外麵進來還不算特別餓,吃喝稍有些慢,還剩些湯水,猛一抬頭,四周已有幾雙饑渴的紅眼盯著。稍一遲疑,飯缽已被人搶走。我來!一聲吼叫,那湯水已被翻倒進別人缽裏。到第二天,我就本能地護住瓷碗,舔掉最後一星渣飯。從此飽受餓魔的煎熬。在外麵我當然有、且不少饑寒交迫的日子,我曾吃過自己剝下的杉樹皮、蕨根、粗糠等,但隻要人還能動(正處青少年時期),總要能想法往嘴裏塞些什麼,至少是存著能找到吃的希望。這裏邊我輩清湯寡水的饑腸中,每日絕對隻有這兩頓質差量少的渣飯。飯不可能多,眾人隻望每次豆渣湯多一點幹一點,不摻菜邦卻不減量更耐餓些。這裏邊,樹皮草根、乃至觀音土你都別想。據某些隨常進宮的老號兒講,某年某節這裏曾加過半瓢豆幹,某節甚至吃過肉皮!熬到今年年三十,說不準會有幾塊紅燒肉。這號裏日與夜的主要區別是夜裏沒飯吃,因為怕出事,整夜都有兩三個燈泡仍亮著,而白天,靠門方向的四個半米多的鐵條小窗透進的光線也相當有限。
犯人們公平享有的是大量的時間且沒事可幹,判了刑的服刑者才有幹活的機會。閑扯吹牛不被禁止,除非你在不合適的時間大聲喧鬧可能被載紅帽徽的兵哥揪出去暴打。實際上,因饑腸轆轆,連喜歡高談闊論的都盡量壓低嗓門。談天地,論鬼神,講偷雞摸狗,吹打架鬥狠,自然也不少講女人,甚至還碰上一老頭講評書,講薛仁貴征東之類。但說得最多、最受歡迎又讓人垂涎的乃是說吃,什麼好吃,吃什麼最爽之類。四十年了,我還清楚地記牢一位呼之“小雙流”——他是成都雙流人——的一句形容。最痛快的是金花(場鎮名)的冒節子(豬小腸不撕邊油,切段打結湯煮),熱嚕嚕的放嘴一咬,油爆爆的,安逸!的確,當饑蟲張牙舞爪、沒日沒夜地齧咬年輕的肚腸,理想、人生、情與性又何處安放!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一直認定,人是地球上最能適應環境的生物。而天地之間,最凶殘無情的正是人類自己,至少在折磨同胞方麵。於是古今中外,猛獸、老鼠、蛆蟲乃至細菌、病毒都不能存活的場所,人竟能活下來,且還要有思想、有建樹,否則你不能解釋,在那種年月,我們,在狂風驟起的“文革”中期,被集體拋向偏僻的窮山惡水,失去溫飽,不見前途,自生自滅,然而我和我的眾多知青兄弟姐妹,仍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那時更加稀缺的、闡述人類自由探索的精神寶物——書。我們沒有錢,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於是便隻有去偷。殫精勞神弄到了書卻被人攔截,人家命令我們把“垃圾”倒進河裏,那是剜心剖肝之痛。寧可身陷囹圄,豈能殄滅天物!事實上,就憑這點初衷行動,在這種地方也得到了尊重,雖然我知道關在此間的各色人等並沒有幾個想讀書之人。實際的好處是。第二天就蓋上了被子,並一直遠離茅坑。在岩下呆了十二天,結交了好些朋友,其中那幾位下到雲南的知青,我們之間來往了幾十年。
這裏邊其實名堂多多,畢竟不是監牢,進來時搜身也相當草率,何況許多是行乞流浪之人,穿著冬天破舊古怪繁複的衣著,又多有三進五出的常客,藏點什麼錢票之類還不容易?還有幾個手段高超的家夥弄到每天跟司務兵外出挑米買菜的美差,更是可以帶進吃食、香煙,翻倍賣給有錢有票的人。進去幾天後,百無聊賴時我居然從舊棉衣絮中翻出了幾元零錢和幾斤糧票,那一定是老道的水西多了個心眼塞進去的,著實讓我和奤哥等同道過了幾天好日子。
看看臨近過年,號中進的多出的少,快要裝爆了。老油子們預告,你們貴陽方向的也湊得差不多了,年前準定滾蛋。有一位自稱貴陽曲藝團拉板胡的瘦高個,四五十歲,都叫他黑眼哥。他姓黑,戴副眼鏡。老婆是遵義人,團裏沒事,他在遵義混,不知怎麼和小姨有染,被他老婆告發,又沒抓到證據,便被街道辦送了進來。再轉送貴陽,再通知單位來領。無非讓這家夥多受點罪。
黑哥和我及幾個重慶崽已經商定,轉貴陽時見機行事,跑脫一個是一個,決不能再進貴陽豺狗灣的大門。那時遵義到貴陽有兩百多公裏砂石盤山路,卡車可耗十個小時,機會應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