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古敘事藝術的文化背景中,人士與市民的社會地位與社會關係的演變具有重要的意義,這在描寫世情的長篇敘事作品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在明代最有代表性的世情小說《金瓶梅》中就可以看出人士與市民關係變化的一些特點。在《金瓶梅》這部描寫市民社會生活的世情小說中,屢屢寫到一些與市民社會有關的人士,包括有功名地位的官僚士大夫或皓首窮經的酸腐書生。諸如此類的人士形象應當說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是很普通的、也是很有代表性的形象,但《金瓶梅》中的人士卻與傳統的人士形象大不一樣。《金瓶梅》中提到的秀才主要有兩個:一個是第五十六回應伯爵舉薦的水秀才,另一個是倪鵬引薦的溫必古。水秀才在書中未露麵,據應伯爵介紹“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而實際上這位水秀才的才學不過打油,人品則專事偷雞摸狗:

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裏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是一個聖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由此被主人逐出門來……

顯然是一個無恥之徒。至於另外一位溫秀才,從相貌上看“生的明眸皓齒,三牙須;豐姿灑落,舉止飄逸”,而談到行藏則是:

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席上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

而且這位溫秀才最後和水秀才的下場一樣,因為雞奸書童而被趕出門去。

這兩位秀才雖然著墨不多,但幾乎可以說是書中最卑賤猥瑣的小人形象了。布衣文人的形象既如此不堪,官僚權貴也好不了多少。書中第一權貴當然就是當朝太師蔡京。以蔡京的地位而言,與西門慶相隔何啻霄壤。但他卻獨對這樣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破落戶子弟”青眼有加。在書中第五十五回“西門慶東京慶壽旦”裏是這樣描寫的:

且說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隻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了許多禮物,蔡太師倒十分喜歡他。由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說請到了新幹子西門慶,忙走出軒下相迎……

以蔡京的身份這樣隆重地對待一個僅僅因為賄賂夤緣而上的地方小官吏,似乎過重了。當然,西門慶的確送了他不少禮物。據有的學者估算,西門慶的禮物未免太重了,與他可能擁有的財富實力不相稱。但這畢竟隻是後人的估算而已。從書中描寫的口氣來看,西門慶一向出手大方,他無論是賄賂蔡京抑或隻是結交蔡京的一個管家都所費不貲,卻並沒有成為他的負擔。如人們常常喜歡引用來說明這個人無法無天的自白:就是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這段話無論怎樣被當成是誇大其詞的吹噓賣弄,畢竟表明書中為這個人設定了一個假想的條件:他可以無所顧忌地靠幾乎是無窮無盡的財富來解決一切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看他與聲威赫赫的蔡太師之間的關係,就會發現蔡太師不僅僅是象曆史上一般記載的貪官汙吏那樣卑劣,而且在西門慶這樣的人麵前也顯得猥瑣。他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成了西門慶的掌中玩物。

赫赫太師如此,其下的官僚人士就更不在話下了。如書中第三十六回“西門慶結交蔡狀元”、第四十九回“西門慶迎請宋巡按”等章節中出現的有身份地位的人士蔡狀元、宋巡按等人,在與西門慶交往時看起來氣度彬彬,西門慶則對他們謙恭有加。然而說穿了這些人不過都是來西門慶這裏打秋風的。更有趣的是,太師府裏的大管家翟謙當然是西門慶夤緣所必求的人,而在第三十六回中,西門慶竟然把這位大人求他討妾的事給忘了:

……“快教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再想不起來。”吳月娘便問:“什麼勾當?你對我說。”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裏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來央及我這裏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隻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寫去,他一封封過銀子來。往後他在老爺麵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想不起來……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再不,把李大姐房裏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謝你。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

看起來這一段不過是個信筆涉趣的小細節,但他不僅會把那些需要賄賂的大人物所求的事給忘了,甚至竟會想到用自己“收”過的丫頭打發人家,以致於連吳月娘也覺得太說不過去了。就憑這一點已多少可以看出,西門慶實際上把那些需要用銀子賄賂的官僚不怎麼放在眼裏。

《金瓶梅》中對人士的態度傾向,在此前稍早一些的通俗敘事作品中也可以找出來。比如在《水滸傳》的敘述中就有類似的傾向。梁山聚義的好漢中,可以說沒有一個真正算得上文人出身。在山上坐第三把交椅的智多星吳用雖然被稱為“教授”、“學究”,實際上很難說是個道地的文人,如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的第十四回“赤發鬼醉臥靈宮殿”中吳用初上場時描寫他的一首詩所說:

文才不下武才高,銅鏈猶能勸樸刀。隻愛雄談偕義士,豈甘枯坐伴兒曹。放他眾鳥籠中出,許爾群蛙野外跳。自是先生多好動,學生歡喜主人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