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文藝思潮的轉折,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是這個時代人們心靈轉折的表現。轉向過去的精神原因是心靈同現實之間無法克服的衝突所致。因而我們在返古傾向的背後發現的是對現實的普遍的幻滅感。

朝作輕寒暮作陰,愁中不覺已春深。落花有淚因風雨,啼鳥無情自古今。故國江山徒夢寐,中華人物又銷沉。龍蛇四海歸無所,寒食年年傖客心。

——屈大均《翁山詩外·壬戌清明作》

這是一位抗清義士的悲鳴。抗清鬥爭最後的失敗使他終於絕望,遁入空門。詩中哀歎故國江山如夢,正是這種幻滅感的流露。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張岱《陶庵夢憶·自序》

這是一位紈絝子暮年之哀歎。個人身世的浮沉導致了他人生如夢的喟歎。然而他一己之私恰恰嵌入了一個巨大的時代變遷過程中,使他個人的身世具有了典型性,使他的“夢境”變成了一個逝去的時代的回光。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銷。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孔尚任《桃花扇·餘韻》

這是一位冷眼旁觀者看到的世界。荊棘銅駝之感使人對現實世界的價值乃至真實性都產生了懷疑,這是一種徹底的幻滅感。

從明末到清中葉,這種幻滅感浸漬在文藝創作中,而在《紅樓夢》裏達到了高峰: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幻滅之感是任何朝代更迭時期的前朝遺民都可能產生的情感;從個人來說,也是任何失意者都可能有的情感。然而像明清之際如此深廣的幻滅感,確是前所未聞的。這不可能是一時的挫折、失意而偶然激發的感情。細繹這股思潮的來龍去脈便可看出,這是晚明追求個性解放的文藝思潮在曆史的大洄漩中產生的激變。從徐渭、湯顯祖、李贄、袁宏道、鍾惺等人或狂或狷、或歌或哭的行為中可感到背後深藏著一股鬱勃之氣,一種同世俗的對抗衝突造成的心靈矛盾與痛苦:“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歎;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為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這些“狂人”們的文藝觀念與實踐明白無誤地表明了他們在自覺地同傳統、同世俗觀念與趣味進行著抗爭。他們的文藝活動顯示出鋒芒畢露、驚世駭俗的特點。他們把自己的精神個性通過變動不居的情緒流露顯現於文學作品中。而到了明末,天崩地裂的政治形勢壓倒了個性張揚的呼聲,個人痛苦的宣泄失去了意義和價值。對於受晚明個性解放思潮熏陶的文人來說,這必然意味著毀滅。

然而明末清初文藝思潮的轉變並不僅僅在於情感的現實內容,更重要的是,以這種幻滅感為契機,文藝開始轉向了更為深廣的的心靈表現。明遺民張岱從累世通顯、上擬公侯的奢華生活落到瓶粟屢罄、下同乞丐的淒涼境地,自稱從此悟果報循環之理,因而作《陶庵夢憶》,“持向佛前,一一懺悔。”然而遍覽全書,不見“懺悔”之意,隻有深深的戀懷之情轉化成的細致入微的感覺、回憶與想象。不難體會到文字背後的徹底幻滅之感,但這種情感不是被宣泄,而是被轉入創作活動,升華為空靈的、藝術化的意蘊。許多學者指出,入清以後,文藝創作出現了一股普遍的感傷主義思潮。這種感傷主義的實質就是幻滅之感的藝術表現。從《桃花扇》這樣一部正麵描寫明亡史實的戲劇來看,其中蘊涵的亡國哀思已不是直接宣泄,而是通過人物性格、命運的展示而變成了滲透全劇的感傷氛圍,作品中的情感通過藝術創作而同作者的生活感情間離,客體化了。這種感傷同湯顯祖的《牡丹亭》那種噴薄而出的主觀激情確乎不可同日而語。而在其他優秀作品如《長生殿》、《紅樓夢》、《儒林外史》中,更明顯地表現出情感的這種客體化、藝術化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