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朋友們玩過一個飛落激流的遊戲,那是在一家海洋公園。我們乘舟穿行在架在空中的曲折的管道的激流裏。一瞬間,坐舟飛跌而下,仿佛身體失去了控製,馬上又恢複正常,前後約三秒鍾。對多數人來說,驚恐是難免的,那兒的驚叫最多。
一些人曆險之後,又折回來,看別人飛躍激流時的恐懼之態,仿佛可以補償剛才受到的驚嚇。
遊人在此受驚,除去坐舟在水中落差的原因外,還有缺少心理準備的因素。小船七拐八拐突然跌落,使人猝不及防。
有趣的是,公園在這裏安了一個攝像機,將每人情態拍下,在大屏幕電視機裏播出,交八十港幣,可轉為照片取走。
取照片的人不多,因為多數人表情可用“驚恐萬狀”四字傳之。也許人們不願麵對自己的窘境。
我在大屏幕下看了很久。人在突來的驚變中,縮肩、閉眼、用手蒙臉、張嘴。不止婦女兒童,壯漢也如此。人們由於吃驚,臉都變了形。公園的商家竟會想出用這種照片賺錢的妙計。這不過是遊戲,但我想人在災難來臨前的一瞬,亦如此。人真是很脆弱,雖然我們修長城、造火箭,搞出許多氣吞山河的壯舉,但在生死臨界的幾秒鍾,人人都不勝其怯。我相信在哺乳動物中,人最善求生,也最膽小。他們又嗜殺。他們有“智”,智則惜命。《心經》勸人“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放。菩提薩多、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已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心無掛礙,則無有恐怖。被人們四處引征的“平常心”,是說人在泰山崩於麵前之際,仍如掃地、做飯那樣心無波瀾。其中要旨即是“心無掛礙”,如此才會得到“平常心”。它是佛門中的修道方法。古代日本的《今昔物語》中記載一個故事,說信濃國的長官過山崖時人仰馬翻,不見了蹤影。當A從們吃驚地向崖下探身察辨時,傳來聲音:“放下籃子來。”他們高興地放下提上,但覺分量不足,狐疑,見一籃白嫩的蘑菇。原來長官墜崖幸為樹接,此時發現蘑菇一叢……後世或說此人貪,差矣。此人在孔子所言“死生之事大矣”之時,仍有活潑潑的生趣,不亦心無掛礙?然而誰人心中沒有掛礙?功名利祿,哪一樣不在心裏沉甸甸的。“掛礙”不僅指煙火氣很重的香車寶馬,清高不是一種掛礙嗎?甚至健康長壽也是這樣。人生最大與最後一個掛礙是一個“命”字,所謂“嚇我一跳”,包括“哎呀媽呀”,概莫如此。日前被槍決的海南省東方市原市委書記戚火貴,據有不明來源財產1000萬元。在法庭的最後陳述中,他說:“我還有老小,留我一條命吧……”最愛的是錢、最惜的是命、從錢到命掛礙了一生卻一場空。一個放得下一切的人仍放不下“生”字,無“生”則隻好去“死”了。孔子甚至禁止人們妄談生死,“未知生、焉知死”?話裏帶著不滿意。清末的虛雲法師,在山東境內遇八國聯軍士兵。洋兵將槍抵在法師胸口,拉栓,說:“我要打死你。”虛雲說:“如果我注定死在你手裏,就請開槍吧。倘若我仍有生機,則要走了。”法師說時神色寧靜。他見洋兵不開槍,轉身衣袂飄飄而去,舉止一絲不亂。洋兵反被嚇得雙手發抖,端不住槍。那時,他們在直隸搜剿義和團殘部,見人即殺,但沒見過像虛雲這樣能看破生死的高人。這才是“心無掛礙”,是“平常心”。有人撈不上官或無法暴富時,也以“平常心”來慰藉自己,南轅北轍,不搭界。放棄一種奢望不叫“平常心”,是服輸。正如獸醫的任務是給牲畜治病,橋梁工程師要造橋。佛教所麵對的是“生死”,並稱之為“大事”。此際沒有“掛礙”,才能“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這一種境界,澄明之至,也平實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