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娜是我在烏蘭烏德認識的法國女人。當時我在布利亞特國立博物館遊逛。有一件19世紀的銅雕看過很開心:一位大胡子衝天撒尿,另一位蹲著掬尿洗麵。
我偷偷打開相機,拍。閃光燈沒弄好,出亮,館員上前勒令我刪除,刪了。我還是對銅雕流連忘返,打算偷著拍。還沒操作,女館員大喝:“中國人,不好!”
博物館的人都會說這句中國話。對用詞細密的俄國人來說,這麼粗魯的語氣表達他們極端憤怒。這句話,她們可以用俄語、英語十多種語言說,但中國人常常“不好”,隻好直說。我投降,微躬示歉,問她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她回答:“中國人門牙有豁,嗑瓜子。”
這時,身後有一位女人笑出聲,她的卷發由金過渡到棕色,波浪於肩上,三十多歲,臉上有笑渦。她用中文說:“你很有趣。”
我指銅雕,模擬洗臉,說:“養顏。”
她仰麵大笑,伸出手:“讓娜,Jeanne,法國人,電視台文化觀察員。”
我握握讓娜的小手,說:“鮑爾吉,中國人,俄語叫‘漢地蒙古人’,生活觀察員。”
在門口,我和她交換了Email,她站在那裏想了半天,說:“我可能下個月去中國。我是說,結束這裏的考察,可以由伊爾庫斯克轉簽沈陽,然後去法蘭克福。我會拜訪你,用一天的時間看你的城市,如果得到你的允許的話。”
“歡迎你。”
“謝謝!我第一次去中國,當然第一次去沈陽。”
“進一步歡迎你,讓娜。”
這麼著,我認識了讓娜。爾後她發郵件,真到沈陽來了。外國人爽直,說來就來。讓娜比上個月漂亮。黑發,不波浪了。她穿一件幹草色的風衣,脖子係湖藍紗巾。那紗巾真是小,係結微露小角。
之前我跟懂法語的朋友學了一套歡迎辭,正想背誦,讓娜用中文說:“保羅,我隻有六個小時,晚上飛北京。遊覽開始吧。”
“不是保羅,是鮑爾吉。那就開始吧。”
讓娜沒來過中國,但懂不少中國話和一些漢字。法國人——據讓娜說——尊重所有異質文化。如果看到他們拚命學漢語、學緬甸語超過學自己母語,不用驚訝,這是時髦。讓娜說,也是對殖民時代的贖罪。讓娜實際叫“讓——娜”,也可以叫“讓”,英語國家稱“簡”。她是裏昂人。
我要讓“讓——娜”看到一個美麗的沈陽,超過世界上任何地方。這不是誇海口,我的計劃將一步步實現,讓“讓”熱淚滂沱。
第一步,我和讓娜乘出租車來到北京街,在北站地區。下車,讓娜看高聳的招商銀行大樓。
“讓,往地下看。”
在我們腳下,剛鋪好的烏黑瀝青路麵嵌入金黃的銀杏樹葉,落葉被軋道機壓實。昨天下過雨,黑黃兩色醒目。風吹秋葉,不規則撒在路上,比藝術還藝術(最近沈陽一直鋪壓瀝青路麵)。
“呀!”讓娜手按胸口,抬起腳,後退再後退,對這一超級路麵珍憐不已。她搖頭:“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麼美的路麵。上帝!”
這段路我昨天才發現。
讓娜蹲下、站起拍照,舍不得在上邊走。她看行人“咣咣”走過來,根本不稀得看腳下,想製止又不敢。
“這樣的路麵有多長?”
我手指前方,“全都是。”這段路全壓瀝青,路旁全栽銀杏樹,全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