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去新賓,毗鄰行車道有一條正在修的高速路。
高速路真厲害,逢山開道、遇水架橋,難不住它。我目光隨它建設步伐往前看:一處山崖被劈開,陡麵約十米高,上麵站著大隊的玉米。玉米站在懸崖的盡頭,它前麵連人的一隻腳都站不下。秋天的玉米,葉子肥卷,深綠裏的紫色如筆痕。成熟的玉米棒像它身上斜挎的匣子槍,每株斜插四五個,個個神氣。這個土崖楔子形,一側深溝,另一側是劈開的道。你看崖上這一群玉米,像聽到召喚從四方彙集此地,也如玉米的江水流到這裏停下了。它們的葉子帶著晚秋的紫,穗流蘇老而飄零,真是悲壯。我第一次看到玉米的悲壯,即走投無路絕不退去的決絕。像丘吉爾在英國最危難時刻對國民宣誓:never,never,never give up!(絕不,絕不,絕不放棄!)日頭偏西,餘暉把劈開的崖壁刷上鮮豔的黃,玉米的葉子反光,如水碗。一群烏鴉呱呱叫著,從玉米頭頂上飛過,它們黑色的翅膀分割橙色與水藍的天幕,像斯密波爾的丙烯畫。
風吹來,玉米甩開袍帶,甩到彼此的身上。風吹得更大一些,玉米相互靠在一起。在如此明亮的黃昏,夜色正從腳底向上彌漫,玉米們在懸崖的風中擁抱。它們何止通人性,它們就是人們,成百上千,每株玉米都有心腸。
對自然真的不能仔細看,看進去覺得跟人間一模一樣。我替玉米們愴楚,為它們被懸崖阻隔而無回路的命運,並覺得崖下有一條江流過才好。江水不必清也不必靜,混濁地流淌過去,跟玉米上下呼應。可惜美術家沒看到這個場景。
轉一圈兒再看崖上的玉米,感到它們勇敢。這是我所看到最勇敢的玉米,好像一群抗戰時期的河北農民,頂著日本人的槍口。如果在每株玉米頭戴一頂草帽,就成了遊擊隊的整編師,氣勢可嚇跑任何正規軍。
多高的山上有多高的水,這話沒錯。玉米長在高高的崖上,長勢那麼好,不缺水分。它們站崖上看公路人來車往,不知怎樣心情。那時候,覺得做一株懸崖玉米也蠻好,站一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