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閉月羞花,
白膚、碧眼、金發;
你要愛就縱情地愛吧,
因為你已經難以自拔。
一
算起來,朱莉·德·沙維尼結婚已有六年,但婚後半年,便發現自己對丈夫不但產生不了什麼愛情,甚至也很難產生任何尊重。
應該說她丈夫並不是壞人,既不傻,也不笨,但骨子裏可能兩者都有一點。前塵往事,朱莉大概會記得,當初覺得他可愛,而現在卻討厭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使朱莉反感。他吃飯、喝咖啡、說話的神態都使她的神經受不了。他們隻有在吃飯時才見麵、說話,但一星期卻有好幾次在一起進晚餐,這就夠朱莉惡心的了。這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種難耐的折磨。
至於沙維尼,他其實長得十分英俊,從年齡來看顯得稍胖了一點,臉色紅潤,以性格論,不像神經敏感的人那樣往往令人費解地自尋煩惱。他堅信妻子對他有一種脈脈的柔情(當然不會相信妻子像新婚燕爾那樣愛他),這種信念既沒有給他帶來歡喜,也不使他痛苦。倘若情況相反,他一樣也會安之若素。他曾經在一個騎兵團隊裏服役多年,但自從繼承了一大筆遺產以後,便厭倦了軍旅生涯,退役回家,結了婚。要解釋兩個沒有任何共同思想和語言的人如何結合在一起是一件困難的事。一方麵,有一些像福勞辛那樣的老人家和熱心的人,他們可以使威尼斯共和國嫁給土耳其蘇丹,他們為了安排同自己利益攸關的事,情願勞碌奔波;另一方麵,沙維尼出身名門,當時長得也不算胖,性情開朗,是地地道道的所謂“老實人”。他常到朱莉母親家裏來,朱莉看見他,對他萌生了好感,因為他常常講述一些騎兵團隊裏的趣事,逗得朱莉開懷大笑。趣事盡管滑稽,但難登大雅之堂。朱莉感到他可愛,因為每有舞會,他必邀她跳舞,並且總會找到合適的理由來說服朱莉的母親晚點才離開,或者去看戲、去布洛涅森林散步。總之,朱莉覺得他是個英雄,因為他曾經英勇地與別人決鬥過兩三次。但讓沙維尼最終獲得勝利的是他親自設計,親自訂做的一輛馬車,當朱莉後來同意嫁給他的時候,他就是親自趕著這輛車來迎娶她的。
結婚不到幾個月,沙維尼身上的所有優點便幾乎“蒸發”。他再也不和妻子跳舞。他那些逗人的趣事也反複講過三四遍了。現在他嫌舞會持續得太晚。看戲時總打嗬欠,覺得晚上要穿禮服的習慣令他難以接受。而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懶惰。如果他想討人喜歡,或許能辦得到,但他認為受拘束無異於一種刑罰,這幾乎是所有胖人的通病。他厭惡社交,因為一個人在社交界是否吃得開,決定於他努力討人喜歡的程度。粗野的歡笑對他而言比雅致的娛樂有趣得多,因為與同他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要想引人注目,隻需喊得比其他人更響便可以,而他的肺活量特大,要做到這一點很容易。此外,他吹噓自己的香檳酒量比常人大,並且能夠毫不費力地躍馬跳過四英尺高的障礙,因而在所謂的年輕人中間獲得了他所希望的尊重。這些年輕人很難說什麼樣的人,下午五點鍾左右,林蔭大道上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對狩獵、郊遊、賽馬、單身漢的聚餐和晚宴有一種特殊的偏愛。每天足有二十次,他聲稱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而每當朱莉聽見他說這話的時候,便抬眼望天,嘴角露出難以名狀的輕蔑表情。
朱莉年輕貌美,卻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顯而易見,周圍自然少不了有人打她的主意向她百般奉承。但是,她的缺點是驕傲自負,何況又有母親的小心保護,因而直到現在,她尚能經受得住社交場上的種種誘惑。況且,婚後的失望也是一種經驗,使她難以再對任何男人產生激情。看到社交界為她的遭遇感慨不平,並將她看做是樂天知命的榜樣,心裏頗感自豪。總而言之,她幾乎是心安理得,因為她未曾愛上任何人,而丈夫又給予她全部行動自由。她搔首弄姿(必須看到,她有點喜歡向別人證明,她丈夫有豔福而不懂得享受)猶如孩子撒嬌,完全出自本能,同她略帶輕蔑而不是假正經的保守態度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句話,她對所有人都和藹可親,一視同仁。即使想中傷她的人也難以尋到任何口實。
二
朱莉的母親呂桑夫人欲去尼斯,夫妻兩人在她家吃晚飯。沙維尼在嶽母家感到沒趣極了,但是盡管很想到大街上找他那夥朋友,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在嶽母家捱一個晚上。吃過飯以後,他往舒適的長沙發上一靠,兩個小時沒吭聲。理由很簡單:他睡著了,可絲毫沒失禮,坐著,頭歪到一旁,似乎在頗有興致地聽別人交談。有時候醒過來還插上一兩句話。
後來又不得不坐到桌旁打惠斯特,這是他不願打的一種牌,因為這需要集中精神。就這樣,一直搞到很晚。剛剛敲過十一點半的鍾聲。沙維尼當晚沒有約會,真不知道接下去該幹什麼。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人通報說他的馬車來了。倘若他回家,勢必要領他的妻子一起回去。想到兩個人要麵對麵在一起二十分鍾,他實在發怵。但他口袋裏的雪茄抽沒了。出門來吃飯時剛收到朋友從勒阿弗爾寄給他的一包雪茄,現在多麼想打開抽一顆啊。隻好回去了。
他給妻子裹上披巾,從鏡子裏發現自己正在盡一個丈夫每周一次的職責時,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他以前幾乎不曾正眼瞧過妻子,現在卻對她仔細端詳,感到她比平時更漂亮了,因此,他花了點時間給她整理好肩上的披巾。朱莉和他一樣,也擔心夫妻相對無言的難堪。她賭氣地噘起小嘴,兩道彎彎的眉毛也不由自主地皺在一起。這一切使她的芳容別有一種可人的表情,即使是丈夫也難以無動於衷。在剛才我說的動作中,他們的目光在鏡子裏對視了。兩人都覺得不好意思。為了打破尷尬的僵局,沙維尼微笑著吻了吻妻子伸出來整理披巾的手。——“瞧他們多麼恩愛!”呂桑夫人滿意地低聲說了一句。但她既沒有注意到做妻子的冷峻輕蔑的表情,也沒發現做丈夫的漫不經心的態度。
兩個人坐在車裏,幾乎彼此都觸手可及。最初一陣子,誰也不吭聲。沙維尼覺得應說點什麼,可腦子裏什麼也想不起來。而朱莉也緘默無語。沙維尼一連打了三四個嗬欠,心裏著實感到慚愧,打最後一個嗬欠時,他覺得應該向妻子道歉。“晚會拖得太久了。”他又說了一句給自己圓場。
朱莉從這句話裏聽出他是想埋怨她母親舉行的晚會太長,還想對她說幾句不中聽的話。長期以來,她已經養成了不屑對丈夫作任何解釋的習慣。故而她繼續保持沉默。
沙維尼這時卻不由自主地想談話。兩分鍾後他接著說道:“今天的晚飯我吃得很稱心,不過,我仍然想告訴你,你母親的香檳太甜了。”
“什麼?”朱莉無精打采地向他轉過頭來,裝做什麼也沒聽見地故意問他。
“我說你母親的香檳太甜。這一點我忘記告訴她了。大家總以為挑選香檳是很容易的。其實,是最困難不過的了。有二十種香檳質量是差的,隻有一種質量很好。”
“是嗎!”朱莉禮貌地驚歎了一句之後,便把頭扭過去,朝自己身邊的車窗外張望。沙維尼也索性把身子往後一靠,兩腿擱在馬車前座的墊子上。妻子對他千方百計欲挑起話題的種種努力居然不理不睬,自然使他有點喪氣。
可是,在又打了兩三個嗬欠之後,他還是往朱莉身邊挪了挪,繼續說道:
“你穿的連衣裙很合體,朱莉。你是從哪裏買的?”
“哼,他肯定想買同樣的一件送給他的情婦。”朱莉心裏暗想。於是她笑了笑,說道:
“在比爾蒂店裏買的。”
“你笑什麼?”沙維尼將腳從坐墊上放下來,朝朱莉身邊再挪近一點,問道。同時拿起她連衣裙上的一隻袖子,摸來摸去,樣子頗有點像達爾杜弗。
“我笑你注意我的裝束。”朱莉說道,“注意點兒,你把我袖子弄皺了。”說著不客氣地把袖子從沙維尼手裏抽了回來。
“我向你保證,親愛的朱莉我十分注意你的裝束,而且非常讚賞你的審美眼光。說真的,如果有一天,我向一個女人談起這件事……這個女人的衣著總那麼不順眼……雖然她在裝束上沒少花錢……她會傾家蕩產的……我對她說……我拿你為例……”朱莉看見他發窘感到挺開心,不打算打斷他。
“你那幾匹馬很糟糕,根本不行!我非給你更換幾匹不可。”沙維尼十分局促地說道。
餘下那段路上,談話也都是這般死氣沉沉的,雙方都隻是問一句答一句,一點也不來情緒。
夫妻兩人終於到達了×××街,互道晚安之後就分手了。
朱莉開始脫衣服,準備就寢。她的使女不知何故剛剛離開。忽然,臥室的門猛地打開了,沙維尼走了進來。朱莉趕緊把肩膀遮住。“對不起,”他說道,“我睡不著,想看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說……書名叫《昆丁·杜爾華》對嗎?”
“應該在你那裏,”朱莉回答道,“我這裏可沒有書。”
沙維尼定睛看著他妻子,發現她衣衫零亂,更添嫵媚。用一個時髦的字眼來說吧,他覺得妻子“夠刺激”。“她的確是個特別漂亮的女人!”他心裏想,身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麵前,一言不發,手裏拿著蠟燭台。朱莉也立在那裏,麵對著他,手裏揉著睡帽,仿佛巴不得他快些離去。
“你今晚很迷人,我豁出去了!”沙維尼終於叫了起來,一麵跨前一步,把燭台放下。“我可喜歡鬢發零亂的女人啦!”他邊說邊用手一把抓住紛披在朱莉肩上的發辮,一條胳臂輕輕地摟著她的腰。
“噢,上帝!你身上的煙味惡心死人了!”朱莉邊喊邊把扭轉到一旁,“放開我的頭發,你那股味都弄到我頭發上麵去了,將來再也洗不掉了。”
“得了吧,你是故意這麼說的,因為你知道我經常抽煙。別拿這麼大的架子了,我的小寶貝。”朱莉還沒來得及掙脫他的胳臂,便被他在肩膀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得虧使女回來了,朱莉方得以脫身,因為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樣的愛撫最叫人厭惡了,不論拒絕還是接受都一樣可笑。
“瑪莉,”沙維尼夫人說道,“我的那件上衣太長了,穿著很不順眼。今天我看見了貝吉夫人,她的品味向來高雅,她的上衣肯定比我的要短上整整兩指。你拿去,馬上用別針別一下,看效果怎樣。”
接著,使女和女主人之間就一件女上衣所應有的精確尺寸進行了一段十分有趣的談話。朱莉知道沙維尼最恨聽別人談時裝款式,這樣做準能把他轟走。果然,五分鍾之後,在室內踱來踱去的沙維尼看見朱莉一心隻注意自己的上衣,仿佛他這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便使勁打了個嗬欠、拿起燭台,沒趣地走了出去,這一次再也沒有回來。
三
佩蘭少校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專心致誌地閑談。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禮服,頭戴橄欖帽,胸脯挺得筆直,這一切都足以說明他是個老軍人。他臥室裏,一切都很幹淨,並且異常樸素。桌子上擺著一個墨水瓶和兩支削好的鵝毛筆,旁邊有一疊信紙,但至少有一年連一頁都沒用過。佩蘭少校雖然不寫什麼,但書卻讀得不少。此刻他正一麵饒有興致地看《波斯人信劄》,一麵抽他的水泡石煙鬥,聚精會神,最初竟沒有察覺沙托福爾少校走進來。這位少校是他團隊的一名青年軍官,長得英俊瀟灑,和藹可親,雖有點自命不凡,但在國防部長麵前卻十分受寵。總之,幾乎在各方麵都和佩蘭少校截然不同。可是,我也不明白,他們竟成了天天見麵的好朋友。
沙托福爾拍了佩蘭少校的肩膀一下,佩蘭把頭轉過來,但沒有放下手中的煙鬥。他的第一種表情是高興,因為看見了朋友;第二種表情是遺憾,因為這位嗜書的人要被迫放下手中的書本;第三種表情說明他已下定決心,要拿出家中的好東西來款待客人。他在口袋裏摸鑰匙,欲開櫃取出櫃裏的一盒名貴的雪茄。這些雪茄少校本人並不抽,全部用來款待他這位朋友。沙托福爾已經無數次看見他這樣做了。但這一次,他大聲推讓著:“別拿了,佩蘭兄,省下你的雪茄吧,我身上揣著哩!”說完,他從一個精美別致的,用墨西哥麥杆製造的煙盒裏拿出一根兩頭尖的月桂色雪茄。吸著了之後,朝一張佩蘭少校平時從不使用的小靠背椅上一躺,頭枕著枕頭,兩腳舒服地放在對麵的椅背上,開始吞雲吐霧,同時閉著眼睛,仿佛在冥思默想要講的故事。他臉上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仿佛心中湧動著一個幸福的秘密,不吐不快,急於讓別人猜出來。佩蘭少校把椅子挪到靠背椅前麵,抽著煙,半晌沒言語;後來發現沙托福爾還不急於開口,便對他說:“烏裏卡怎麼樣?”
他問的是一匹黑色母馬,被沙托福爾用得太厲害,馬上要得氣喘病了。“好極了,”沙托福爾根本沒聽他問什麼,隨口答了一句。“佩蘭,”他將放在椅背上的腿向佩蘭伸了伸,喊道,“你不覺得有我這樣的朋友是你的福氣嗎?……”
此時,上了年紀的少校苦苦思量,認識沙托福爾到底為他帶來了什麼禆益,可是,除了沙托福爾曾經送過他幾磅美洲煙草和由於卷入沙托福爾挑起的一場決鬥被關了幾天禁閉以外,其他什麼好處也沒想出來。不錯,他這位朋友向他多次表示過信任。每遇沙托福爾要找人替班或者需要人幫忙時,總是忘不了找他。
沙托福爾不容他接下去多想,伸手遞給他一封用娟秀的蠅頭小楷寫在英國光紙上的短信。佩蘭少校做了個鬼臉,換句話說,這就是他的微笑。這種用蠅頭小楷寫在光紙上給他朋友的信,他已經見過不少了。
“給,”他朋友說道,“瞧吧。這件事你還得感謝我呢。”佩蘭一看,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請您賞光到舍下吃晚飯。沙維尼先生本想親到府上相邀,但他必須參加一次狩獵。我不清楚佩蘭少校的地址,因而未能寫信請他與您同來。由於您的介紹,我極願一睹佩蘭少校的風采。如您能約他同來,我對您將加倍感激。
朱莉·德·沙維尼
您為我抄來樂譜,非常感謝。樂曲之美妙,您鑒賞力之高,使人五體投地。我們每星期四接待嘉賓,您為何不再光臨?您知道,我們非常高興能見到您。朱莉又及。
“真是一手好字,不過略嫌纖細。”佩蘭看完信,說道,“見鬼!赴她家晚宴簡直是受罪,因為必須穿長筒絲襪,飯後又沒有地方抽煙!”
“不錯,但也值得!……犧牲一個煙鬥卻得到巴黎最美麗的女人,難道還劃不來!……你不感恩圖報,真令人不可理解。我給你帶來幸福你卻不謝謝我,是不是有點那個啦。”
“謝謝你?這頓晚飯又不是你的功勞……就算有功勞的話。”
“那你說是誰的功勞呢?”
“是沙維尼的功勞,他以前當過我們團隊的上尉。他一定對他妻子說:請佩蘭吧,他是個好人。不然的話,你想一個與我僅有一麵之交的美貌女子如何會想到邀請我這樣一個老兵呢?”
沙托福爾微微一笑,往少校房間裏那麵窄窄的鏡子裏隨便照了照。
“佩蘭兄,今天你可沒有眼力了。你再仔細看看這封信,或許就能發現你沒看到的東西。”
少校把信翻過來,掉過去,可什麼也沒看出來。
“怎麼,你這老龍!”沙托福爾叫了起來,“難道你沒看出來?她邀請你為的是討我歡喜,僅僅為了向我證明,她瞧得起我的朋友……還想向我證明……”
“證明什麼?”佩蘭打斷他的話問道。
“證明……你當然很清楚。”
“證明她愛你?”少校臉上帶著一副狐疑的神色。
沙托福爾吹起口哨沒有作答。
“那麼說,她的確是愛上你了?”
沙托福爾仍在得意洋洋地吹口哨。
“她對你親口說過了?”
“還用說嗎?……我覺得這是明擺著的。”
“什麼?……在這封信裏?”
“毋庸置疑。”
這回倒是輪到佩蘭吹口哨了。他吹的口哨和我叔叔托比那首著名的《小調》一樣意味深長。
“怎麼!”沙托福爾從佩蘭手裏一把搶過信,說道:“你沒看見信裏情意……對,情意綿綿嗎?‘親愛的先生’,你對這個稱呼有什麼感受?請你注意,在另外一封信裏,她隻禮貌地稱呼我‘先生’。‘我對您將加倍感激’,這是無疑的。還有,你發現了嗎?有一個字寫了又擦掉,就是‘千’字。她想寫‘千情萬意’,但又不好意思。‘千番致意’吧,又覺得不夠份量……這封信她肯定沒寫完……啊!我的老前輩,你想,像沙維尼夫人那樣出身高貴的女人會像風流蕩婦那樣輕易紮進晚輩的懷抱嗎?……我告訴你,她這封信寫得挺動人,隻有瞎子或傻子才看不出其中的柔情蜜意。還有信末那幾句埋怨,隻因為我有一個星期四沒去而已,難道你沒覺出來嗎?”
“可憐的小妞!”佩蘭大聲說道,“千萬別迷戀這個男人,不然你很快就會後悔莫及了。”
沙托福爾並沒有在意他朋友這幾句過激的話,反而暗示地低聲說:“親愛的,你或許能夠幫我一個大忙,你知道嗎?”
“怎麼?”
“在這件事情上,你務必幫幫我。我知道她丈夫對她很不好,這畜生簡直在摧殘她……你,佩蘭,你是了解他的,請你告訴她的妻子說他是個粗暴的人,一個聲名狼藉的家夥……”
“噢!……”
“一個風流浪子換句話說,簡直就是一個流氓!……這你是知道的。早在團隊時就已經有好幾個情婦;天哪,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情婦啊!你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妻子。”
“唉,這該怎麼說呢?人家畢竟是夫妻……”
“我的上帝!什麼都是有辦法說的!……尤其是要替我說幾句好話,這是至關重要的!。”
“這倒比較好辦。可是……”
“不那麼好辦,你聽著:因為,若是我隨你說,你肯定會把我捧上天,這反而無濟於事……你告訴他,近來你發現,我愁眉不展,寢食難安,一天說不上一句話……”
“就這個!”佩蘭縱聲大笑起來,他的煙鬥也隨著笑聲特別滑稽地晃動,“我永遠不能當著沙維尼夫人的麵說這個。你難道忘了嗎?就在昨天晚上,弟兄們請咱們吃完飯,你差點兒要人抬著回來,真丟人!”
“不錯,但不需對她說這個。能使她明白我愛著她就夠了。那些炮製小說的人已經使女人們相信,一個男人要是能吃能喝,就不會鬧相思病。”
“至於我,我可不知道有什麼事能夠使我神魂顛倒茶飯不思。”佩蘭少校不無嘲諷地說。
“好吧,親愛的佩蘭,”沙托福爾邊說邊起身戴上帽子,同時整理了一下發卷,“就這樣說定了,下星期四,我來接你。穿好皮鞋和長筒絲襪,全套禮服!別忘了狠說她丈夫的壞話,多說我的好話,拜托啦!”
說罷,他瀟灑地甩著手杖走了,留下佩蘭少校一個人在那裏為剛收到的邀請傷腦筋,更為一定要穿長筒絲襪和全套禮服而大惑不解,並且心生不快。
四
有好幾位被邀請的客人因故未能前來,使沙維尼夫人家裏這餐晚宴顯得有些冷清。沙托福爾坐在朱莉身旁,忙著照顧她,似以往那樣殷勤和親切。沙維尼騎馬散步了一個早晨,此刻胃口大開,猛吃猛喝,連最嚴重的病人看見了也會產生強烈的食欲。佩蘭少校和他挨在一起,不斷給他倒酒,每當這位主人粗野地哈哈大笑的時候,少校也縱聲大笑,差點兒連玻璃杯都震破。沙維尼一旦和軍人湊在一起,便立即恢複了在團隊時的快活和舉止,而且,他在開玩笑方麵,向來就沒有做過文雅的選擇。每當他說出一句失禮的俏皮話,他妻子就露出輕蔑冷漠的神情,同時轉向沙托福爾,跟他低聲說話,裝作並沒有聽見她深惡痛絕的言談。
下麵是這對“模範夫妻”彼此彬彬有禮的例子。晚宴臨近結束時,話題轉到了歌劇,大家對好幾個女舞蹈演員評頭品足,其中一位某某小姐大家尤為欣賞。沙維尼稱之為眾花之魁,讚她有風度,有氣派,而且落落大方。
幾天以前,沙托福爾曾經帶佩蘭去看歌劇,這是佩蘭有生以來僅有的一次,他對某某小姐記憶猶新。
“是不是那個穿粉紅色舞衣、歡蹦亂跳像隻小山羊般的小姑娘?……”他說道,“沙托福爾,你不是老對她的腿感興趣嗎?”
“好啊,你剛才談她的腿!”沙維尼高聲說道,“可是,你想過嗎?假如你談過了頭,你就會得罪你的將軍丁公爵了。你可要當心,兄弟!”
“我就不信他的醋勁兒會大到連別人用望遠鏡看那小妞的腿也不能容忍。”
“正好相反,因為他引以為榮,好像這雙腿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專利。佩蘭少校,你對此有何看法?”
“我隻會看馬腿。”老軍人謙遜而不無幽默地回答道。
“她的腿確實美極了,”沙維尼接著說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比她的腿更美的了,除了……”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下來,開始用嘲弄的神態輕撚自己的胡子,眼睛盯著妻子。妻子的臉倏地紅到了肩膀。
“除了D小姐的腿?”沙托福爾打斷了他的話,提到另一位女舞蹈演員的名字。
“不是,”沙維尼以哈姆萊特式悲傷的語調回答道,“請你瞧瞧我妻子。”
朱莉氣得滿臉通紅。她利劍一般向丈夫投去了一瞥,目光裏混和著鄙視與憤怒。接著,她耐著性子,猛地向沙托福爾轉過身來。“我們應該,”她以略帶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們應該好好研究一下《穆罕默德》的二重唱。它一定非常適合你的嗓門。”
沙維尼不是輕易泄氣的人。“沙托福爾,”他繼續說道,“你知道嗎?過去我曾經想叫人將我說的那兩條腿鑄成模型,但人家說什麼也不答應。”
沙托福爾聽到這番狂妄的道白,心裏特別興奮,但表麵上卻佯裝沒聽見,接著與沙維尼夫人談《穆罕默德》。
“我說的這個人嘛,”丈夫毫不留情地接著說,“每當別人讚賞她這方麵的優點時,就總讓人覺得她很憤慨,其實,心裏頭並不生氣。你相信嗎?她還找過賣襪子的商人給她量尺寸哩……我的夫人,請你別見怪,我意思是說那商人是女的。我去布魯塞爾的時候,隨身帶去由她親手所寫的有關買襪子的指示就足足有三大頁。”
但他枉自說了半天,朱莉早已決意不聽,繼續和沙托福爾談話,還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她嫵媚地微笑,力圖讓沙托福爾認為,她隻喜歡聽他一個人說話。至於沙托福爾,則似乎全神貫注地談《穆罕默德》,其實沙維尼那些放肆無禮的話,他一句都沒漏掉。
吃罷晚飯,有人奏起音樂,沙維尼夫人和沙托福爾和著鋼琴高歌一曲。鋼琴一奏響,沙維尼就不見了。接著又來了好幾位客人,但卻毫不影響沙托福爾頻頻低聲和朱莉談話。告辭出來時,他對佩蘭說,他這一晚並沒有白過,事情很有進展,甚至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想。
佩蘭覺得那無非是丈夫誇妻子的腿而已,因此,到了大街上,身邊僅有沙托福爾的時候,他深信不疑地對沙托福爾說:“你怎忍心毀掉這麼好的一個家庭呢?做丈夫的多愛他的嬌妻啊!”
五
一個月以來,沙維尼處心積慮想當一名侍從貴族。
可能大家會覺得不解,一個肥胖、懶惰、好逸惡勞的人竟會出此奇想,但他自己卻覺得有十足的理由。他對朋友們說:“首先,我花很多錢去訂包廂,讓女人們看戲。如果我在宮廷裏搞到份差事,我就可以一分錢也不花地想要多少包廂就有多少包廂。你們都清楚,有了包廂便意味著能得到什麼。再則,我喜歡打獵,進了宮廷,就可以參加王室的狩獵。最後一點,現在我已經退役了,去參加公主的舞會不知道穿什麼好。我不喜歡侯爵的禮服,侍從貴族的服飾對我特別合適。”因此,他提出申請,想叫妻子也替他申請。但他妻子雖然不乏有勢力的朋友,卻執拗地拒絕這樣做。沙維尼由於曾經屢次為公爵效過力,而公爵在朝廷頗有權勢,所以他期待公爵鼎力相助。他的朋友沙托福爾也認識一些有影響的人物,為他奔走不遺餘力。顯然假如你有一個漂亮的妻子,無疑也會有人為你這樣效勞的。
有一個契機使沙維尼的事大有進展,盡管也許會給他造成特別不幸的後果。在一個首場演出的日子裏,沙維尼夫人頗為不易地在歌劇院弄到了一個包廂。包廂一共有六個座位。她的丈夫經過她狠狠地責備之後,破例同意陪她去看。朱莉本來隻想請沙托福爾,但覺得獨自和他去看歌劇畢竟不合適,於是便逼著丈夫來看這場演出。
第一幕剛完,沙維尼便離開了包廂,拋下他妻子和他朋友單獨在一起。最初,兩個人都有點拘束,誰也不開口。朱莉是因為最近以來,每當獨自麵對沙托福爾就感到不好意思;而沙托福爾則因為另有打算,覺得要裝出激動才能打動對方。他偷眼望了一下大堂,高興地發現好幾個熟人的望遠鏡都在瞄準他的包廂。想到不少朋友一定眼饞他的豔福,而且從各種跡象看,還會確信他的豔福遠不止此,心裏不禁產生一種巨大的滿足感。
朱莉一連聞了好幾次她的香匣和花束之後,終於向沙托福爾談起炎熱的天氣、戲的內容和穿著打扮。沙托福爾雖然在聽,卻好像心不在焉。他歎了口氣,仿佛有些坐立不安,看了看朱莉,又歎起氣來。朱莉也逐漸感到煩躁。突然,沙托福爾失聲喊道:
“現在已經不是騎士時代,真是太遺憾了!”
“騎士時代!為何遺憾?”朱莉問道,“也許因為您穿中古時代的服裝比較時髦吧?”
“您肯定以為我是一個喜歡出風頭的人,”沙托福爾的語調帶著苦澀和傷感,“不,我之所以惋惜那個時代……是因為那時候,一個人隻需有膽略……就有望得到……很多東西……總之,隻要你能一刀將一個巨人劈成兩段,便會贏得美人的青睞……瞧,您看見樓廳裏那位大個子了麼?我真希望您向我下令,去揪掉他的胡子,然後毫不見怪地允許我向您說短短的三個字。”
“您瘋了!”朱莉忍不住叫了起來,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因為她已經猜出沙托福爾想說的那三個字。她趕緊把話岔開,“您看德·聖埃米娜夫人,那麼大年紀還穿領口開得那麼低的衣服,打扮得就像參加舞會似的。”
“我隻知道一件事,就是您不願聽我說話,這一點我很久以前就察覺了……如果您真的要這樣,我就不說話好了;可是……”他歎了口氣又低聲說了一句,“您已經明白了我的心跡……”
“不明白,真的,”朱莉冷冷地說道,“我丈夫去哪裏了?”
這功夫,恰好有一位客人進來,使她如釋重負。沙托福爾沒有吭聲。他麵色蒼白,似乎內心萬分激動。客人離開以後,他對演出說了幾點無足輕重的意見。兩人許久都沒有吭聲。
第二幕快開始的時候,包廂的門開了,沙維尼走了回來。他領來了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美人頭戴漂亮的粉紅色羽毛。跟在沙維尼身後的是H公爵。
“親愛的,”沙維尼對妻子解釋道,“我發現公爵和公爵夫人所在的包廂條件很差,而且是側麵,看不見布景。他們很賞光,願意到咱們包廂裏來。”
朱莉冷淡地欠了欠身,她不喜歡H公爵。公爵與那位戴粉紅色羽毛的夫人頻頻道歉,唯恐打擾了她。大家你推我讓,喧嚷了好一陣子才坐了下來。沙托福爾趁亂湊到朱莉耳邊,迅速地悄聲對她說:
“看上帝份上,別坐在包廂前麵。”
朱莉頗感驚訝,隻得留在原地不動。大家坐定以後,她轉過身子,用略帶嚴厲的目光看看沙托福爾,要他對剛才那個謎作出解答。可沙托福爾紋絲不動,梗著脖子,咬緊嘴唇,一副非常不高興的樣子。朱莉仔細一想,覺得沙托福爾的建議別有用心。認為他是想在演出進行時繼續低聲和自己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如果她坐在前麵,他就不便這樣做了。她轉過頭來再看看大堂,發覺好幾個女人的望遠鏡都對著她的包廂。不過,凡是有新麵孔出現往往總是會這樣的。大家又是竊竊私語,又是微笑,其實有什麼大不了的?在歌劇院裏,人們總是少見多怪!
那位陌生女人俯身細看朱莉那束花,然後嫣然一笑,說道:“夫人,您這束花真漂亮!我相信在這種季節,這束花的價格肯定很貴,至少要十個法郎。是別人送給您的禮物對嗎?因為我知道有身份的女人是從不自己掏錢買花的。”
朱莉瞪大了眼睛,真是未曾料想身旁這個女人竟然這麼土氣。“公爵,”那位夫人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未送過花給我。”沙維尼聞言,像聽到了一道命令,立即向門口跑去,公爵想攔住他,那女人也想阻止他,因為她已經不想要花了。朱莉和沙托福爾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說:謝謝您,但是現在已經太遲了——但她依然沒有猜對。
在整個演出過程中,戴羽毛的夫人用手指輕輕打拍子,卻都打錯了,她對音樂的談論也是信口胡謅。她詢問朱莉的連衣裙、首飾和馬匹值多少錢。這樣庸俗的舉止儀態,朱莉簡直沒領教過,因此她得出結論,這個陌生女人肯定是剛從下布列塔尼來,是公爵的一個親戚。這時沙維尼回來了,手裏拿著很大一束花,比他妻子那束好看多了。於是,大家又是稱讚,又是感謝,又是道歉,沒完沒了。
“沙維尼先生,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那個極可能是來自外省的女人絮絮叨叨說了一大段話以後說道,“為了證明這一點,像波蒂埃說的那樣,‘您就提醒我向您許諾些什麼呢。’說真的,我答應過給公爵繡一個錢包,等我繡好以後,一定給您也繡一個。”
最後,歌劇總算謝幕了。朱莉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她坐在這位古怪的夫人身邊覺得很別扭。公爵把胳臂伸給朱莉,而沙維尼則挽著那位夫人。沙托福爾神色陰鬱,一肚子不痛快,走在朱莉後麵,無可奈何地與碰到的熟人打招呼。
幾個女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朱莉以前曾見過她們。一名青年男子冷笑著跟她們低聲說了句話,她們立即回過頭來,異常好奇地打量沙維尼和他的妻子。其中一個女人嚷道:“這怎麼可能呢?”
公爵的馬車來了,他向沙維尼夫人躬身,再一次感謝夫人對他的熱情款待。而沙維尼則把那位陌生的夫人一直送到公爵的車旁。剩下朱莉和沙托福爾單獨在一起。
“這個女人是誰?”朱莉問道。
“我不應當告訴您……因為這太不尋常了。”
“怎麼?”
“不過,所有認識您的人不久一定會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沙維尼……我真沒料到。”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說吧,看上帝份上!這個女人是誰?”
這時沙維尼回來了。沙托福爾低聲回答道:
“H公爵的情婦梅蘭尼·R夫人。”
“我的上帝!”朱莉愕然地看著沙托福爾,失聲叫了起來,“這不可能!”
沙托福爾聳了聳肩膀,送她上馬車時又補充道:
“咱們在樓梯上碰到的夫人們談論的就是這個。對公爵來說,這個女人正是他們所需要的那類人。他需要照顧,需要體貼……你相信嗎?這女人甚至還有丈夫哩。”
“親愛的,”沙維尼滿心歡喜地說道,“不需要我送你回家了吧。晚安。我去公爵家吃夜宵去。”
朱莉沒有回答。
“沙托福爾,”沙維尼繼續說道,“你願意同我一起到公爵家去嗎?他們剛告訴我,也邀請你了。他們注意到你,也很喜歡你,好小子!”
沙托福爾冷冷地謝絕了。他向沙維尼夫人施禮告別。馬車啟程時,沙維尼夫人氣得直咬自己的手帕。
“喂,親愛的,”沙維尼說道,“至少你該用你的馬車把我送到那位郡主門口吧。”
“好的,”沙托福爾快活地回答道,“對了,你夫人終於已經知曉剛才坐在她身旁的那個女人是誰了,你知道嗎?”
“不可能。”
“沒錯,而且你剛才那樣做很不應該。”
“得了吧!她舉止大方,而且大家還不太了解她。公爵去哪兒都領著她,視她為寶物。”
六
沙維尼夫人一夜都沒睡好。她丈夫在歌劇院行為失當已到了無以複加和無可容忍的地步。對她來說,似乎即刻就要提出分居了。第二天她非跟他談談不可,叫他知道,她再也不想同一個令她丟盡麵子的男人在一個屋簷下了。可她又怕和他談。她從來就未跟丈夫正兒八經地談過一次。直到那時,她也隻是用賭氣來排解心中的不滿,而沙維尼對此則毫不在乎。因為既然他已經給了妻子絕對的自由,就根本沒想到妻子會在必要的時候不投桃報李,用同樣的寬容來報答他。沙維尼夫人尤為擔心的是,自己在談話中會忍不住哭起來,使沙維尼誤以為她落淚是愛情受到傷害的緣故。此時她非常惋惜母親不在身邊,否則一定會替她好好地出個主意,甚至自告奮勇地去宣布女兒提出的分居決定。她思前想後,進退維穀。當她朦朧入睡時,已經打定主意去問一位她早在青年時代就結識的女友,請她認真參謀一下看自己該怎樣對待沙維尼。
她一怒之下,不禁將她的丈夫和沙托福爾作了一個對比。前者的粗暴無禮越發顯得後者的文雅體貼。她私心竊喜卻又不無愧怍地承認,心上人比丈夫更關心和珍視自己的名譽。這種思想作風上的比較使她不由自主地發現,沙托福爾溫文爾雅,而沙維尼則顯得俗不可耐。她親眼看見她丈夫挺著微微發福的肚子,媚氣十足地在H公爵的情婦身旁大獻殷勤,而沙托福爾則比往日更為彬彬有禮,仿佛想竭力維護她丈夫可能使她失掉的尊嚴。總之,人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總是不免會想得太遠,所以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可能會成為寡婦,但現在尚年輕,還有錢,完全能夠通過合法途徑把愛情獻給那位對她一往情深的青年騎兵隊長。一次失敗的嚐試並不能就此斷定結婚就是不好。況且,假如沙托福爾是真心實意的話……想到這裏她臉紅了,不敢再往下想,並決定今後在與他的交往中要盡量克製。
她醒來後頭痛得挺厲害,昨天打算作一次決定性談話的想法早已忘諸腦後。她不願下樓吃早飯,害怕會碰見她丈夫,便叫人把早茶端到房間裏來,還讓人備車,想去蘭貝爾夫人家,征詢這位朋友的意見。此時這位夫人正在P地的鄉間別墅。
她邊吃早飯邊翻開報紙。眏入她眼簾的第一條新聞是這樣寫的:“法國駐君士坦丁堡大使館一等秘書達西先生前天攜帶函件返抵巴黎。該青年外交官到後旋即與外交部長閣下長談。”
“啊!達西回到了巴黎!”她不禁叫了起來,“我真想再見見他。他是否變得非常拘謹了呢?——‘青年外交官’!達西,青年外交官!”對著“青年外交官”這幾個字,她不由地縱聲笑了起來。
這位達西以前經常參加呂桑夫人舉行的晚會。那時他不過是法國外交部的一名隨員。朱莉結婚前不久,他就離開了巴黎,此後朱莉就再也沒看到過他。隻知道他到過世界很多地方而且官運亨通。
她手裏的報紙還未看完,她丈夫就走了進來,而且情緒頗佳。一看見他,朱莉便站起來想走出去。可是要去梳妝室必得在他身邊經過,因此隻得站在原來的地方,但心情格外激動,按在茶幾上的手使瓷器茶具也發出顫抖的聲響。
“親愛的,”沙維尼說道,“我要出去幾天,特來向你告別。我要到H公爵那裏狩獵。並且還要告訴你,公爵對你前天晚上的款待十分滿意。——我的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他允諾盡早把我推薦給王上。”
朱莉聽著,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
“這是公爵欠你的情……”她的聲音略微顫抖,“對一個為了取悅主子的情婦而不惜以最無恥的方法損害自己妻子名譽的人,公爵理應這樣待你。”
隨後,她強抑怒火,邁著莊嚴的步伐穿過臥室,走進梳妝室,“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沙維尼滿麵羞慚地低頭無語。
“她是從哪裏知道這個的?”他心裏想道,“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
他這個人沒有為一種不愉快的想法而難於自拔的習慣,所以,他一轉身,從糖罐裏取出一顆糖塞進嘴裏,對剛剛走進來的女仆喊道:
“告訴我妻子,我須在H公爵家住四五天,我會派人為她送野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