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便走了出去,心裏隻想著他要獵殺的野雞和麅子。
七
朱莉懷著對丈夫的滿腔怒火動身前往P地,但這一次卻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目的。她丈夫到H公爵的別墅去時坐了那輛嶄新的四輪馬車,而給他妻子留下的卻是另一輛需要修理的馬車。
在路上,沙維尼夫人準備將自己的遭遇告訴蘭貝爾夫人。一個人若是能夠淋漓盡致地將一件不痛快的事告訴別人,心裏會在一定程度上感到輕鬆,她完全清楚這一點,故爾,盡管煩惱,她還是努力想給自己的敘述找幾句開場白,時而想這樣說,時而又想那樣說。結果,反而使她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更清晰地來看待丈夫的粗鄙言行,因而對丈夫也越來越反感。
誰都知道,從巴黎到P地有十六公裏以上的行程。但無論沙維尼夫人對丈夫的怨如何一言難盡,對丈夫的惱恨又如何銘心刻骨,總不能在長達十六公裏的路上翻來覆去地隻想這件事。人類的思想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時常能把歡快的景象和痛苦的感覺聯係起來,因此,隨她丈夫的錯誤在她心裏引起的強烈怨恨而來的是一段甜蜜而略帶哀傷的回憶。
清新的空氣、燦爛的陽光,路人無憂無慮的麵容,無形當中化解了她滿腔的怨氣。使她不由地想起童年的景象以及與同齡的年輕女友結伴郊遊的美好時光。眼前又出現了女子寄宿學校那些天真爛漫的同學,仿佛又與她們一同遊戲,一同吃飯。從自身的角度去理解偶然聽到的“大姐姐們”神秘的隱私,想到那時候無數細微的一舉一動很早便露出女人風流的本性,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接著她又回想起初次涉足社交界的情形。仿佛又看見自己從寄宿學校畢業那年在最豪華的舞會上翩翩起舞。至於其他舞會,卻全都不記得了。人的厭倦心理往往來得很快,但這些舞會卻使她想起了她的丈夫。“當年我真傻!”她心裏想道,“怎麼沒能一眼就看出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呢?”結婚前一個月,那個俗不可耐的沙維尼作為未婚夫口無遮攔地對她說過的一切無聊至極、平庸乏味的話都一一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同時,她還不禁想起自己那些眾多的追求者。他們因她的結婚而感到惆悵,但不到幾個月便各自結了婚或尋到了其他的安慰。“假如我跟了另外一個人能幸福嗎?”她心裏自問道,“A肯定是個蠢才,但他不傷人,現在阿梅麗能夠隨意支配他。和一個百依百順的丈夫,總不會是一件壞事。——B有好幾個情婦,他妻子很賢淑,隻是暗自傷心。不過,B對她倒是十分關心體貼,而……丈夫若是能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年輕的伯爵C經常研讀政治小冊子,挖空心思夢想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好的議員,或許他會成為一個好丈夫。但這些人全都令人討厭,又醜又笨……”就這樣,她將少女時代所認識的年輕人逐個回憶的時候,達西的名字又一次浮現在她的腦海。
以前在呂桑夫人的社交圈子裏,達西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就是說,大家都知道……做母親的都知道,他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他對她們的女兒有非分之想。而對做女兒的來說,達西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她們回眸一顧。此外,他是有名的正人君子,有些憤世嫉俗,善於嘲諷,並為此頗為自鳴得意,在所有人之中是惟一瞧不起其他年輕人,覺得他們既愚蠢而又自以為是的男子。即使他低聲跟一位姑娘談話,做母親的也並不擔心,因為她們的女兒笑聲朗朗,而那些有著漂亮牙齒的姑娘們的母親甚至說,達西先生非常討人喜歡。
朱莉和達西由於趣味相投而且彼此都害怕對方挖苦別人的本領,故而物以類聚。經過幾番舌劍唇槍之後,終於握手言和,訂立了攻守同盟,雙方惺惺相惜,總是團結一致,共同對付他們所認識的人。
一天晚上,大家請朱莉唱一支曲子。她知道自己嗓子不錯,便向鋼琴走去。在唱歌以前,她頗為驕傲地環視了一下在場的女士,似乎想向她們挑戰。但是那個晚上,不知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運氣不好,她竟然大失水準。平時如此優美的歌喉剛吐出第一個音符便走了調。朱莉一下子蒙了,唱得顛三倒四,所有段落都沒能接上,總之,很明顯地失敗了。可憐的朱莉滿臉驚惶,盈盈欲涕地離開了鋼琴。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她不由偷眼看了看女伴們因她當眾出醜而遮掩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神情。連在場的男人似乎也露出難以強忍嘲諷的微笑。她又羞又惱地垂下眼睛,好一陣子不敢抬起。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而當她終於重新抬起頭來,看到的第一張友善的麵孔即是達西。達西麵色蒼白,眼含著淚水,仿佛在這件不幸的事情上比她本人還更難受。“他愛我,”朱莉心裏想道,“他的確愛我。”那天夜裏,她幾乎徹夜未眠,閉眼便想起達西那張愁苦的臉。一連兩天,她隻想著達西,想著達西深藏在心底的對自己的情愛。事情的發展已經有了眉目,然而呂桑夫人忽然收到達西的一張名片,上麵寫著三個縮寫字母:P. P. C. 。“達西先生到哪裏去?”朱莉問她認識的一個年輕人道。
“他到哪兒去?莫非您不知道嗎?到君士坦丁堡,今天晚上乘郵船走。”
“這樣說來,他並不愛我。”她心裏想。一周之後,達西便被忘得蹤影全無,而達西當時感情還相當專注,整整有八個月對朱莉難以忘懷。若是想用說一句話來解釋倆人在感情的持久上緣何有如此大的差距,就必須明白,達西生活在粗野不堪的人中間,而朱莉卻生活在周圍皆是聲色犬馬、阿諛奉承的巴黎。
不管怎樣,兩個人離別六七年以後,朱莉在車子馳往P地的途中,又想起了她唱歌完全唱砸了的那天達西臉上哀傷的表情;而且,她還想起當時達西對她很可能產生了愛情,大概還想到達西的感情至今未泯。這一切都在強烈地困擾著她的心。可是,車行兩公裏過後,達西又第三次被遺忘了。
八
馬車馳進P地的時候,朱莉一眼就看見蘭貝爾夫人院子裏有一輛車子正在卸馬,頓感頗為掃興,因為這清楚地說明客人不會很快就走。這樣便難以向蘭貝爾夫人傾訴她對沙維尼先生的怨氣了。
朱莉步入客廳時,蘭貝爾夫人正與一個女人在一起,這女人朱莉在社交場合中曾遇見過,但隻知道她的名字。她隻好強自克製,以免露出因白到P地來而感到失望的神色。
“噢,你好,親愛的美人兒!”蘭貝爾夫人邊熱烈擁抱她邊大聲喊道,“你沒忘記我,真讓我高興!你來得再巧不過了,因為我今天要招待不知道多少個愛你愛得發狂的人。”
朱莉無可奈何地回答說,她原本認為蘭貝爾夫人家裏沒有客人。
“他們見到你一定很高興。”蘭貝爾夫人接著說道,“自打我女兒出嫁以後,我家裏空蕩蕩的,所以當朋友們願意到這兒來聚會時,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親愛的,你平時的風采哪裏去了?我覺得你今天臉色蒼白極了。”
朱莉編了個小小的謊話說:“路途遠……塵土大……太陽又毒……”
“今天恰好我請你的一位崇拜者吃晚飯,我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他就是沙托福爾先生,大概還有他忠實的阿卡特佩蘭少校。”
“我近日有幸接待過佩蘭少校。”朱莉說話時臉有些紅,因為她想的是沙托福爾。
“我還請了聖萊熱先生。下個月非讓他在這裏組織一場格言劇演出晚會不可,你務必要擔任一個角色,我的天使:兩年以前,你還是我們格言劇裏的主角呢。”
“我的上帝,夫人,我可是很久沒演格言劇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有把握了。也許不得不搬出那句‘我聽見有人來’而趕緊溜了。”
“噯,朱莉,我的孩子,你猜猜還會有誰來。不過,這一位,親愛的,可是需要記性好才能想出他的名字……”
不知為什麼朱莉的腦海立刻出現達西的名字。
“說老實話,我一直難以忘懷。”她暗自說道,“記憶力嗎?夫人……我倒是很好。”
“但我說的是六七年之前的事……你還記得你還是頭上紮著辮子的小姑娘的時候注意過你的一個人嗎?”
“說實話,我猜不出來。”
“真糟糕!親愛的,……連這樣一個英俊的男子你也忘了。我若是沒記錯,那時你很喜歡他,甚至連你母親也幾乎害怕起來了。好吧,我的美人兒,既然你把自己的崇拜者都忘了,我就隻好告訴你了:你馬上要見到的人是達西先生。”
“達西先生?”她的心裏一陣竊喜:啊,果然是他!
“對,幾天之前,他終於從君士坦丁堡回來了。昨天他來看我,我邀請了他。你真是無情無義。你知道嗎?他還意味深長地向我打聽過你的消息哩。”
“達西先生?……”朱莉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一字一頓地說道,“達西先生?……不就是一個高高的、金頭發……在大使館當秘書的年輕人嗎?”
“啊,親愛的,你再也認不出他來了,他可是變多了。臉色蒼白,或者可以說是橄欖色,眼睛深陷,頭發掉了許多,據他說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用不上兩三年,腦門就全禿了。可是他還不到三十哩。”
講到這裏,一直在用心傾聽達西這樁倒黴事的一位夫人積極推薦用卡利多,因為她自己以前病過一場,掉了很多頭發,就是用這種藥醫好的。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撫弄自己頭上無數灰栗色的發卷。
“達西先生這期間一直在君士坦丁堡嗎?”沙維尼夫人問道。
“不完全是,因為他天南地北地去過很多地方:到過俄羅斯,後來又跑遍了全希臘。他走了好運,你不知道麼?他伯父死了,為他留下了一大筆財產。他還去過小亞細亞……他說哪個地區來著?……對!卡拉馬尼亞。他很迷人,親愛的。他講的故事引人入勝,肯定能把你迷住。昨天他還給我講了幾個,特別精彩,我隻好不斷對他說:‘留著明天講吧,講給年輕美麗的夫人們聽,別隻為像我這樣的老太婆講,不然就糟蹋了。’”
“他給您講過他救過一個土耳其女人的故事嗎?”剛才極力推薦卡利多這種藥的杜馬努阿夫人問道。
“救過土耳其女人?他還救過一個土耳其女人?他可是一個字也沒和我說。”
“怎麼!可這實在是一種了不起的行動,甚至可以寫成一部精彩的小說。”
“啊,給我們講講吧,求求您了。”
“不,不,你們讓他本人講吧。我隻是從我妹妹那兒聽來的,你們知道,我妹妹的丈夫做過駐伊茲密爾的領事。但他也是從一個目擊事情經過的英國人那裏聽來的。真是妙極了!”
“您還是先給我們講講這個故事吧,夫人。您叫我們怎麼能挨到吃晚飯的時候呢?聽別人提到一個故事而自己卻不知道,沒有比這個更急人的了。”
“好吧,不過肯定講得不夠精彩。我是怎樣聽來的就怎麼講好了:達西先生正在土耳其的海邊上考察某個古代廢墟,突然發現一支陰森可怖的隊伍向他走來。一群啞巴扛著一個口袋,口袋直動,似乎裏邊裝著什麼活的東西……”
“啊,我的上帝!”蘭貝爾夫人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因為她看過《不貞的女奴》這部著作,“那一定是個要被拋進海裏的女人!”
“不錯。”杜馬努阿夫人說道,她因為別人搶在她的前麵點破了故事中最富戲劇性的“戲眼”而有點不快。“達西先生看著口袋,聽到一聲低沉的呻吟,立刻猜出了可怕的事實真相。他問那幾個啞巴他們要幹什麼。啞巴們不但不回答,反而拔出匕首。幸虧達西也不是兩手空空。經過一番激烈的搏鬥,他逐走了那幫奴隸,從那個肮髒的口袋裏拽出一個千嬌百媚、處在半昏迷狀態的女人。他將這女人帶回城裏,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家。”
“可憐而又幸運的女人!”朱莉說道。故事開始使她產生了興趣。
“你們以為她得救了?沒有。那個妒忌的丈夫,對了,她有一個丈夫,這個人煽動一群暴民,舉著火把,衝向達西住的房子,想將他活活燒死。事情結局怎樣我不太清楚。我隻知道,他頂住了暴民的圍攻,終於把那女人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後來好像,”杜馬努阿夫人表情忽然一變,用一種“十分虔誠的鼻音”補充說,“好像西先生還叫人使她改變了信仰,受了洗。”
“達西先生娶了她沒有?”朱莉微笑著問道。
“這個嗎,我不好回答。但那個土耳其女人……她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艾美妮……她倒是熱戀著達西先生。我妹妹告訴我,她一直稱達西先生為‘索蒂爾’……‘索蒂爾’在土耳其語或希臘語中意思是‘救命恩人’。埃拉麗告訴我說,她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
“咱們要就這個土耳其女人的問題和他幹一仗!”蘭貝爾夫人大聲說道,“對不對呀,夫人們?非難為難為他不可……而且,我對達西這一行動絲毫不感到意外,他是我認識的人中間最仗義的一個。我知道他的一些所作所為,講起來就忍不住流下眼淚——他伯父病故了,留下一個他從未承認過的私生女。他沒有立遺囑,這個私生女沒有任何繼承權。達西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惟一的繼承人,但他執意要分給她一份遺產,其數目之大,即便他伯父親自分也不會給她那麼多。”
“這個私生女好看嗎?”沙維尼夫人略帶點惡意地問道,她開始感到應該說點這個達西先生的壞話了,因為她無法把達西從自己的腦海中抹掉。
“噢,親愛的,你怎能如此設想呢?再說他伯父死的時候,他還在君士坦丁堡,很可能壓根兒沒見過這個女子。”這時,沙托福爾、佩蘭少校和其他幾個客人來了,談話隻得就此結束。沙托福爾在沙維尼夫人身旁坐下。他趁著大家高聲談話之機對沙維尼夫人說:
“夫人,您好像悶悶不樂。如果是因為昨天我對您說的那番話所致,那我實在抱歉。”
沙維尼夫人沒聽見他的話,或者如說不願意聽他說話。於是沙托福爾隻好委屈地將話重說一遍,但所得到的答複卻是幹巴巴的,這就更加深了他委屈的心理。朱莉回答他以後,便立刻加入眾人的談話,並且換了個位置,離她這位可憐的崇拜者遠遠的。
沙托福爾並不氣餒,煞費苦心地講了很多有風趣的話,一心隻想討沙維尼夫人的歡心,但朱莉卻心不在焉地聽,因為她想著達西先生快要來了,同時她也納悶,為什麼自己如此惦念著一個早應忘掉的男人,誰知這個男人是不是早已把她忘記了呢?
終於傳來了一陣馬車聲,客廳的門開了。
“嘿,他來了!”蘭貝爾夫人高聲喊道。朱莉不敢扭過頭去看,但臉色白得厲害。她忽然感到全身發冷,使盡全身力量才勉強鎮定下來,以免沙托福爾發現她花容失色。
達西禮貌地吻了吻蘭貝爾夫人的手,站在那裏跟她說了一會兒話,隨後在她身邊坐下。於是大家馬上靜了下來。蘭貝爾夫人似乎在等待並讓熟人們彼此相認。除了善良的佩蘭少校以外,沙托福爾和其他男人都懷著既好奇而又嫉妒的心理打量達西。達西從君士坦丁堡來,對他們而言自然擁有優越感,僅憑這個原因就足以說明他們為何像通常對待陌生人一樣裝出一副矜持的神態。達西則沒注意任何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談到天氣和旅途,全是無關緊要的事。他的聲音柔和而帶有樂感。沙維尼夫人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隻看見他的側麵,覺得他瘦了,臉部表情也變了……總之,感到他還不錯。
“親愛的達西,”蘭貝爾夫人說道,“請您好好注意一下四周,看這裏有沒有您的老朋友。”
達西轉過頭來,瞥見了一直用帽子掩住麵孔的朱莉。他驚叫了一聲,連忙站起,伸出手向朱莉走過來。接著,忽然又停住,仿佛對自己的過分親熱感到唐突。他向朱莉深鞠一躬,以非常“得體”的字眼對她表示非常高興能再次見到她。朱莉喃喃地說了幾句客套話,發現達西仍然站在她麵前目不轉睛地注視她,不禁滿臉緋紅。
但她很快就鎮靜下來,用似乎漫不經心卻又仔細觀察的目光看著達西。社交場上的人隻要願意經常會這樣做。達西是一個身材高大、麵色蒼白的青年人,神情冷靜,但並非內心一貫如此,而是心靈控製麵部表情的結果。他的額頭已經有了很深的皺紋,雙眼凹陷,嘴角下垂,兩鬢頭發已悄悄脫落,但是論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穿著非常樸素,卻很大方,足見與他來往的全是上流人士,而他也不屑像當前青年那樣為衣著問題而挖空心思。朱莉滿心歡喜地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還注意到達西腦門上有一道特別長的疤痕,垂下來的一綹頭發也未能完全將其遮蓋住,很像是軍刀砍的。
朱莉坐在蘭貝爾夫人身旁,在她和沙托福爾中間有一把空椅子。但達西一走過來,沙托福爾便用手按住椅背,使椅子一腿支地,維持平衡,顯然是想占住椅子,像園丁的狗看住放燕麥的櫃子一樣。無法利用這隻空椅子的達西隻好一直站在沙維尼夫人前麵。蘭貝爾夫人見狀不忍心,便在自己坐的靠背椅上擠出一個座位,請達西坐下來。這樣一來,達西就坐到了朱莉旁邊。他立即利用這個有利的位置,和朱莉娓娓地傾談起來。
然而,他又不得不應答蘭貝爾夫人和其他幾位人士就他周遊各地的情況所提出的例行問題。他三言兩語地簡單應付過去,然後抓緊一切機會與沙維尼夫人繼續單獨交談。
“請您領沙維尼夫人進飯廳。”當別墅敲鍾,宣布晚宴開始的時候,蘭貝爾夫人對達西說道。
沙托福爾咬了咬嘴唇,但仍然想出辦法在晚宴席上坐得比較靠近朱莉,以便對她作更仔細的觀察。
九
晚飯後,夜色如水,天氣炎熱,大家步入花園,圍坐在一張帶有鄉村風味的桌子旁飲咖啡。
沙托福爾發現達西對沙維尼夫人越殷勤,心裏越不是滋味;看見沙維尼夫人對這位新來者的談話越是感興趣,他便越有氣。但是,他的嫉妒心理不但於事無補,反而使他再也無法討別人的喜歡,別人都安坐在平台上,他卻獨自踱來踱去,坐不下來,像心情煩躁的人通常所做的那樣,不時觀望天邊預兆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大塊烏雲,但更經常的是注視正和朱莉喁喁細語的情敵。他看見朱莉時而微笑,時而嚴肅,時而又羞怯地垂下眼睛。總之,他看到達西每說一句話都能在朱莉身上產生明顯的效果。而特別令他傷心的是朱莉臉上各種不同的表情無一不是達西臉上多變神態的寫照和反映。沙托福爾終於不堪忍受這樣的折磨,走近朱莉,趁達西對某位客人談穆罕默德蘇丹的胡子時,俯身到朱莉的椅背。“夫人,”他酸溜溜地說道,“看來達西先生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噢,正是。”沙維尼夫人神情激動,毫無掩飾地說道。
“他的確如此,”沙托福爾接著說道,“因為他使您忘記了您的老朋友。”
“我的老朋友!”朱莉的語氣略帶嚴峻地說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說完她背轉身,拿起蘭貝爾夫人手帕的一角,說道:“這條手帕上的刺繡格調真高雅,真是件精品。”
“你這樣認為嗎?親愛的。這是達西先生送的。他從君士坦丁堡為我帶回來不知多少繡花的手帕。——對了,達西,是您那個土耳其女人為您繡的嗎?”
“我的土耳其女人!哪個土耳其女人?您把我弄糊塗了!”
“就是您對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位漂亮的蘇丹公主,她稱您為……噢,我們已經全知道了……她稱您為……她的……反正救命恩人就是。您一定清楚土耳其語該怎麼說。”
達西拍了一下腦門,放聲大笑起來。
“這可能嗎?”他大聲說道,“我的倒黴事居然聲名遠揚,傳到了巴黎!”
“這有何倒黴的,有的話,也許隻是馬馬默齊失去自己的寵姬罷了。”
“唉!”達西回答道,“我猜得出,你們充其量隻知道事情的一半,因為這一遭遇對我而言,其不幸有如風車之對唐吉訶德。隻因為我鬼使神差做了一回遊俠騎士,被法蘭克人撿個笑料不算,難道到了巴黎仍要受到揶揄嗎?”
“什麼?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給我們講講這個吧!”在座的夫人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我本該讓你們隻知道你們已經知道的那一段,而後半段就不講了,”達西說道,“因為後半段留給我的隻是一段不十分愉快的回憶。不過,我的一位朋友……蘭貝爾夫人,請您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就是約翰·蒂萊爾爵士……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同時也是這幕悲喜劇的主角之一,很快就要到巴黎來了。他在講這件事時,很可能惡作劇地把我描述成一個比實際更可笑的角色。事實是這樣的:這個不幸的女人一旦在法國領事館安頓下來以後……”
“噢!您還是從頭開始說吧!”蘭貝爾夫人喊道。
“可是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不!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希望您把整個故事從根到梢兒講述一遍。”
“那好吧!各位夫人,你們知道XX年我在拉爾納卡。有一天,我出城去寫生。隨我同去的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英國青年,樂天隨和而且和藹可親,名叫約翰·蒂萊爾,是旅行中不可多得的那種人,因為他們想到晚餐,不會忘掉幹糧,而且脾氣一直那麼好。再說,他旅行也沒什麼目的,不懂地質學,和植物學,一個旅伴若是懂這兩門科學就太討厭了。”
“我坐在一座破房子的陰影下,估計離海有二百步遠。這一帶海邊有許多陡峭的懸崖。當時我正在全神貫注地畫一個古墓的廢墟,而約翰爵士則躺在草地上,一麵有滋有味地抽拉塔基亞芬芳的煙草,一麵嘲笑我不幸愛上了繪畫這個倒黴的玩藝。我們雇用的一個土耳其翻譯在一旁為我們煮咖啡。他是我們認識的土耳其人中咖啡煮得最好但也是最膽小的人。”
“突然間,約翰爵士高興得大叫起來:‘快看哪,有人帶著雪下山來了。咱們何不向他們買一點做冰凍橙汁呢?’”
“我抬起眼睛,看見一頭驢橫馱著一個大包裹向我們走來,兩個奴隸各在一邊相扶著。一個驢夫牽著驢在頭裏走,一個白胡子老頭兒騎著一匹十分不錯的駿馬殿後。這隊人莊嚴肅穆地緩緩前進。”
“我們那個土耳其翻譯一邊吹著火,一邊朝驢子馱著的東西瞟了一眼,怪異地笑了笑,對我們說道:‘那不是雪。’隨後又跟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地準備我們的咖啡。‘那麼是什麼?’蒂萊爾問道,‘是吃的?’”
“‘給魚吃的。’土耳其人莫名其妙地回答道。”
“這時,騎馬的那個人縱馬急馳,向海邊奔去。經過我們身邊時,朝我們輕蔑地瞥了一眼,回教徒對待基督徒經常這樣。他策馬一直奔向我上麵講過的懸崖,到了最陡的地方立刻勒住馬,看著大海,仿佛在找最合適的地方跳下去。”
“於是我們仔細端詳驢子馱的那個包裹,驚訝地發現包裹的形狀挺古怪,便馬上回想起嫉妒的丈夫淹死妻子的種種故事。我們彼此交換了一下想法。”
“‘去問問這些壞蛋,’約翰對我們的土耳其翻譯說道,‘他們馱著的是否是一個女人?’”
“那土耳其人驚得瞪大了眼睛,但是沒有吭聲。顯然他認為我們的想法太不合時宜了。”
“這時候,那口袋已經距我們很近,我們清楚地看見有東西在裏麵湧動,還聽到仿佛有人在呻吟或哼哼。”
“蒂萊爾雖然嘴饞,卻很有騎士風範。他勃然大怒,一躍而起,奔向驢夫。他實在是氣糊塗了,竟用英語質問那驢夫馱著的是何物,準備怎麼處置那口袋。驢夫當然不會回答,而口袋動得更厲害了,還傳出了女人的喊叫聲。於是兩個奴隸便揮起趕驢用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口袋。蒂萊爾怒不可遏,隻一拳就把驢夫打翻在地,然後一手扼住一個奴隸的咽喉。布袋被猛烈一推,沉甸甸地落到了地上。”
“這時我已經奔了過來。另一個奴隸正在撿石頭,驢夫也從地上爬起。盡管平時我不愛管閑事,但到了這個關頭也不能不跑來幫助自己的夥伴。我一把抓起寫生時用來支陽傘的木樁,擺出一副威武的架勢,掄起木樁,嚇唬那兩個奴隸和驢夫。一切都相當順當。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個騎馬的土耳其鬼子看完了海,聽見我們吵鬧的聲音,便轉身像箭似的飛奔過來,未容我們思索便已來到我們近前,手中揮舞著一把冷颼颼的大砍刀……”
“一把叫做阿塔夯的砍刀吧?”喜歡地方色彩的沙托福爾問道。
“是阿塔夯。”達西微笑著表示讚同,“他馳過我身邊,用阿塔夯砍了我一下,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用我的朋友羅斯維爾侯爵充滿風趣的說法,就是眼前宛若亮起三十六根蠟燭。但這“三十六根蠟燭”並沒有將我擊倒。反而激發了我決一死戰的勇氣。我隨即還擊,給他攔腰一木樁,接著將木樁似風車般掄起來,劈頭蓋臉地向驢夫、奴隸、馬和土耳其人打去,變得比我的朋友蒂萊爾更加凶狠十倍。可是事態眼看可能於我們不利,因為我們那位土耳其翻譯保持中立,我們僅有一根棍子,要對付三個步兵、一個騎兵,外加一把阿塔夯,實在支撐不了多久。好在約翰爵士想起我們帶來了兩支手槍。他一把抓過來,扔了一支給我,自己操起另一支,立刻對準了那個和我們過不去的騎手。兩支手槍的出現和手槍扳機輕微的哢嚓聲在我們的敵人身上產生了巨大的威懾的效果。他們狼狽鼠竄,連口袋甚至驢子也不要了。我們雖然很生氣,卻一直沒有開槍。真是萬幸,因為無論誰殺了一個虔誠的回教徒都難免遭殃,即使隻揍了他一頓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我揩了揩身上的血跡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急忙跑過去將口袋打開。發現裏麵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稍有些胖,一頭美麗的黑發,身上僅穿一件薄薄的藍色毛襯衣,比沙維尼夫人的披肩厚不了哪去。
“她敏捷地鑽出布袋,好像並不覺得太難為情,向我們咕嚕了一通大概非常感動的話,可惜我們一句也不明白。說完就吻我的手。各位夫人,這是我第一次從一位婦女那裏獲得這種榮譽。
“我們冷靜下來以後,卻看見我們的翻譯像個絕望的人那樣扯自己的胡子。我用手帕盡量把頭包紮好。蒂萊爾說道:‘這個女人怎麼處理?如果咱們繼續留在這裏,那個做丈夫的一定會帶著人回來,把我們殺掉。若是我們帶著她和這套行頭回拉爾納卡,可惡的老百姓肯定會朝我們拋石頭。’蒂萊爾這樣想來想去,不知怎麼辦是好。最後,他還是恢複了英國人的冷靜,大聲說道:‘你怎麼鬼迷心竅地非得要今天出來寫生呢?’他這一嚷使我哈哈大笑,那女人根本不解其意,也跟著大笑起來。
“不過總得拿個主意啊。我認為最好去找法國領事保護。但最困難就是回拉爾納卡。太陽逐漸落山了,這對我們倒是個好機會。土耳其翻譯勸我們兜個大彎。用這個辦法趁天黑我們順利地來到了城外領事的家裏。我還忘了告訴諸位,我們用那個口袋和我們翻譯的頭巾給那個差點喂魚的女人湊合做了一套頗為像樣的衣裳。
“領事接待我們毫不熱情,責備我們是瘋子,還說不管到哪裏都必須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不應該逞能多管閑事,自找麻煩……總之,將我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他說得不錯,因為我們的所作所為完全會引發一場流血的大動亂,使塞浦路斯島上的法蘭克人全部被殺個精光。
“領事的妻子還比較講點人道。她看過許多小說,認為我們挺仗義。事實上,我們的行為確實像小說中見義勇為的英雄。這位心地善良的夫人非常虔誠,她自信她能夠很容易地使我們帶來的這位婦女改信耶穌基督,這件事將會登載在《箴言報》上,而她的丈夫將會被提升為總領事。這一切都是短短一瞬間在她腦子裏閃過的計劃。她擁抱那土耳其婦女,送給她一件袍子。她責備領事先生太狠心,並叫他去找帕夏,好好處理這件事。
“帕夏特別氣憤。那位嫉妒的丈夫不是個省油的燈,鬧得天翻地覆。他說:幾個狗娘養的基督徒竟然不讓他把奴隸拋進海裏,真是多管閑事。領事非常為難,他多次提到他的主公法國國王,但談的更多的是剛在拉爾納卡海域出現的那艘有六十門炮的三桅戰艦。但最有效果的說法還是以我們的名義建議以公平的價格買下那個女奴。
“唉!諸位想象不出一個土耳其人提出的公平價格到底是多少!要賠錢給丈夫,給帕夏,給被蒂萊爾打掉兩顆牙的驢夫,還要掏錢為這件不光彩的事,作賠償。蒂萊爾不知有多少次痛苦地大喊:‘真見鬼,為什麼要去海邊去寫生!’”
“好險啊,可憐的達西!”蘭貝爾夫人失聲叫了起來,“您頭上這道可怕的刀疤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吧?請您把頭發撩起來。那個混蛋沒把您的腦袋劈開可真是個奇跡!”
在達西敘述的過程中,朱莉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的額頭。後來她怯生生地問道:“那女人後來如何了?”
“我不太願講的就是故事的這一部分。故事的後半部我非常狼狽,直到現在我給諸位講的時候,別人還嘲笑我們的行俠仗義,是輕舉妄動哩。”
“那女人漂亮嗎?”沙維尼夫人問時臉有點紅。
“她叫什麼名字?”蘭貝爾夫人問道。
“她叫艾美妮。——是否漂亮?……是的,特別好看,但就是太胖了,而且按照她家鄉的習俗,脂粉也抹得太多。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懂得欣賞土耳其美人的魅力。艾美妮就這樣被安置在領事家裏。——她是明格萊裏人。她告訴領事的妻子C夫人說,自己是親王的女兒。在這個國家裏,遍地都是親王。因為任何一個惡棍隻要能指揮另外十個惡棍,便是親王。盡管這樣,大家也還是把她當作公主對待:她與主人同桌而食,飯量之大,一個人可抵四個人,或者是兩對豬。但一跟她談起宗教,她真的跟豬一樣呼呼大睡。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最後,定下日期給她洗禮。C夫人自告奮勇做她的教母,叫我當她的教父。又是糖果,又是禮物,總之一應俱全!……真是命裏注定這個該死的艾美妮非使我破產不可。C夫人說,艾美妮愛我的程度勝過愛蒂萊爾,因為她每次給我端咖啡時總要灑一點在我的禮服上。我完全依照福音書的規定,嚴肅認真地準備這次洗禮,但就在舉行儀式的前一天,美麗的艾美妮卻突然失蹤了。還有必要全都講給各位嗎?領事的廚子是明格萊裏人,不用說是個大壞蛋,但雜燴飯倒做得很不錯。艾美妮大概從她個人的角度去理解愛國主義,因而愛上了他,與他私奔了,同時又拐走了C先生一大筆錢。這筆錢是一輩子也找不回來了。就這樣,領事丟了錢,他妻子失去了給艾美妮的那套行頭,我呢,搭上了手套和糖果,還不包括為她而挨的打。最窩囊的是大家把這件倒黴的事多少歸罪於我,說是我想從海底救出這個妖女,才給自己的朋友招來了禍殃。蒂萊爾倒想辦法擺脫了幹係,被公認為受害者,其實他才是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至於我,卻得到了唐吉訶德的名聲和你們看見的這個使我難得美人青睞的刀疤。”
故事講完了,大家返回客廳。達西繼續和沙維尼夫人談了一會兒,隨後便不得不離開夫人,因為有人想給他介紹一位精通政治經濟學的青年人。此人想當議員,正在進行相關方麵的研究,希望能獲得有關奧斯曼帝國的統計資料。
十
達西走開以後,朱莉不時看看掛鍾。她心不在焉地聽沙托福爾講話,兩眼卻不自由主地搜尋在客廳另一頭正和別人聊天的達西。有時候,達西邊和那位愛好統計的朋友交談,邊用眼睛瞅她,朱莉受不了他那平靜而銳利的眼神,感到他已經牢牢地控製了自己,反抗也不頂用了。
後來,她讓人備車。不知是出於有意或關心,她一邊要車,一邊盯著達西,意思是說:咱們原本可以在一起半個鍾頭,可惜您錯過了機會。達西雖然仍在談話,但已經顯得倦乏,對方一個勁兒纏著他提問題,他也感到煩了。朱莉緩緩地站起來,與蘭貝爾夫人握手,然後朝客廳門口走去,驚訝而又幾乎有點生氣地看見達西依舊留在原地未動。沙托福爾就在她身旁。他伸出胳臂讓朱莉挽著,朱莉並沒有聽他說什麼,也幾乎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便機械地接受了。
她穿過前廳,蘭貝爾夫人和另外幾個人將她一直送到馬車旁。達西依然留在客廳裏。當朱莉坐進她的四輪馬車之後,沙托福爾親切地問她一個人夜裏上路是否害怕,並說一俟佩蘭少校打完那局台球,他很快便會坐上自己的雙輪馬車緊緊跟上來。朱莉心裏若有所思,聽見他的聲音才緩過神來,但還是什麼也沒聽懂。她像任何一個處在類似情況下的女人一樣,隻是笑了笑,然後一點頭,向聚集在台階上的人告別,馬匹便拉著她飛馳而去。
但就在馬車啟動的一瞬間,她終於看見達西從客廳裏走出來,麵色蒼白,慘兮兮地定睛看著她,似乎懇求她專門向他告別。朱莉帶著未能單獨向他點一下頭的遺憾心情走了,她心裏甚至想,達西一定因此而心生不快。她已經忘掉達西竟然放棄送她而讓另一個人代勞這件事了。現在,一切都成了她的不是,她覺得內疚,似乎犯了大罪似的。幾年以前,她在唱歌唱糟了的那個晚會之後離開時心裏對達西產生的感情比起這一次來,簡直是驚人的相似。不僅是因為數載之別加深了她的印象,而且因為她對丈夫的積怨令這種感情更是不斷增加。
至於達西,他的思想冷靜得多。他十分高興地遇見了一位美貌女子,勾起了他甜蜜的回憶。而且認識這位女性肯定會使他能夠在巴黎度過一個愉快而浪漫的冬天。但是,一旦朱莉不在他眼前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是幾個鍾頭快樂的回憶。回憶雖然甜蜜,可一想到要很晚而且還要趕十六公裏的路才能上床睡覺,這種甜蜜感便消失了殆盡。就這樣,他思前想後,把身子緊緊地裹在鬥篷裏,安安逸逸地橫躺在租來的馬車裏,思緒從蘭貝爾夫人的客廳移到了君士坦丁堡,又從君士坦丁堡跳躍到科孚島,然後便進入似睡非睡的朦朧狀態。
親愛的讀者,現在讓我們接著看看沙維尼夫人的情況吧。
十一
沙維尼夫人離開蘭貝爾夫人的別墅時,夜色漆黑,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不時有幾道閃電照亮原野周圍,一片暗桔色中顯露出一排排黑漆漆的樹影。閃電過後,夜色仿佛更濃了,車夫連馬頭也難以看清。不久,一場猛烈的暴風雨襲來了。雨最初還是稀稀疏疏、大點大點地下,但頃刻便如瓢潑一般。天空整個像著了火,雷聲如萬炮齊鳴,震耳欲聾。馬兒驚惶跳躑,氣喘籲籲,不肯向前。但車夫已經酒足飯飽,又披著厚厚的外套,因而全然不怕道路崎嶇,暴雨如注。他狠抽可憐的馬兒,其英雄氣概不遜於當年在暴風雨的海上破浪前進的愷撒。愷撒是這樣對其舵手說的:“你船上載的是愷撒和他無限的前途!”
沙維尼夫人不懼打雷,故而對暴風雨並不在意。她在心裏默默地重複著達西對她說過的話,後悔一肚子的話沒來得及對他說。突然間,馬車遭到了猛烈的一撞,將她的思路打斷了。頓時,窗玻璃碎片飛迸,哢嚓一聲巨響,禍事來了:整輛四輪馬車衝到了溝裏。幸虧朱莉僅是有驚無險。但雨勢依然凶猛,馬車一個輪子斷了。車燈也滅了。四周不見一所房子可以暫避。車夫罵車太不結實,而仆人則罵車夫,說他太笨。朱莉坐在車裏,問如何才能折返P地或者該怎麼辦。但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得到同一句令人絕望的回答:“不可能!”
正在這進退兩難,令人抓耳撓腮束手無策的時刻,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馬車聲。不久,沙維尼夫人的車夫喜出望外地認出了他在蘭貝爾夫人膳房裏剛剛結識而一見如故的一位同行,立即喊他停下。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剛一說出沙維尼夫人的名字,車上一個年輕人便迅即打開車門,大喊道:“她受傷了嗎?”說著一個箭步躍到了朱莉的車旁。她認出了是達西,她內心裏一直在等達西。
他們的手在黑暗中相握了,達西覺得沙維尼夫人緊握著他的手很可能是出於害怕。達西問了幾句以後,自然請她上自己的車子。朱莉最初沒有開口,因為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麼辦。一方麵,她意識到了,要回巴黎便必須跟一個年輕的男人單獨共坐一輛車走十幾公裏路,另一方麵,她擔心若是返回別墅要求蘭貝爾夫人收留,就必得給夫人講述馬車掉進溝裏這段驚險的意外和達西相救的情形。又得走進大家正在玩牌的客廳,她會被大家公認為她是被達西搭救的那個土耳其女人第二……實在不堪設想。不過要走漫長的十二公裏路去巴黎!……當她猶豫不決,別別扭扭地說幾句怕給達西添麻煩的客氣話的時候,達西似乎猜透了她的心理,冷冷地對她說:“坐我的車吧,夫人,我留在您的車裏等候,看有什麼人回巴黎。”朱莉擔心自己顯得過分拘謹,便趕緊接受第一項建議,並反對第二個建議。由於這個決定太突然,她還沒來得及想好是去P地還是回巴黎這個重大問題,便已經上了達西的馬車,披上達西即刻遞給她的鬥篷。還沒想好說去哪兒,馬匹便輕快地向巴黎跑去。她的仆人已經替她做了抉擇,把女主人住宅的街名告訴了馬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