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雙方談話都有些拘束。達西語音短促,似乎有些不高興。朱莉心裏想,一定是自己猶豫不決的態度傷了他,他把自己看做是既假正經而又可笑的女人了。朱莉這會兒已經完全被這個男人所控製,心裏不禁狠狠地責備自己,隻想怎樣盡快消除達西這種因她而生的悶悶不樂的情緒。達西的禮服被雨澆濕,朱莉發現了,立即脫下鬥篷,叫他一定穿上。兩個人你推我讓,結果,鬥篷各披一半,使兩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合二為一”了。要不是她想使達西忘掉剛才她猶豫的那一刹那,她是不會這樣有失檢點的。
由於上述的緣故使他們彼此自然靠得很近,朱莉的臉頰簡直能夠強烈地感覺到達西暖烘烘的氣息。有時車行顛簸,使他們靠得更近了:
“咱們兩人共披的這件鬥篷,”達西說道,“使我不由想起了往日咱們猜謎的遊戲。您還記得嗎?咱們一塊兒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裝作是我的維吉妮。”
“記得,當時祖母為此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
“啊!”達西失聲叫道,“那時候多幸福啊!有多少次我想起在貝爾沙斯街度過的仙境般的夜晚,感到既留戀又神往!您還記得大家用粉紅色絲帶給您係在肩上的那對美麗的禿鷲翅膀和我用金紙為您精心製作的鷹嘴嗎?”
“記得,”朱莉回答道,“當時您扮演普羅米修斯而我扮演禿鷲。您的記憶力真好!這些瘋瘋癲癲的遊戲,您竟然還讓得?這可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您是想讓我恭維您嗎?”達西微笑著邊說邊往前湊了湊,麵對麵地看著她。接著,用較為鄭重的語氣說:“說真的,我保留著對畢生最幸福時刻的回憶,這不難理解。”
“您對猜謎可真有天份!……”朱莉生怕談話的感情色彩太濃烈,便故意引開道。
“為了證明我的記憶力,讓不讓我給您再舉另外一個例子?”達西打斷她的話說道,“您是否記得咱們在蘭貝爾夫人家訂的盟約?咱們約定要講盡天下人的壞話,同時相互支持,同守同攻……可咱們的盟約與大部分盟約的命運一樣,訂完了也就算完事了。”
“您怎麼知道?”
“唉!我猜想您不可能經常有機會替我說話,因為一旦我離開了巴黎,還有哪個閑人會記起我呢?”
“替您說話……沒有……但是跟您的朋友談到過您……”
“噢,我的朋友?”達西略帶傷感地微笑著喊道,“當時我沒幾個朋友,更沒有您認識的朋友。經常來看望您母親的年輕人都恨我。至於女士們,她們很少能夠想起外交部的那個隨員。”
“那是因為您並不關心她們。”
“這倒是。但在我所不喜歡的人麵前,我從不會裝笑臉兒。”
如果在暗夜之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麵孔,達西就肯定會看到朱莉聽見“我所不喜歡的人”這句話時,臉色倏地緋紅,因為她對這句話另有理解,也許是達西想像不到的。
不管怎樣,朱莉想擱下兩人心中保存得很好的回憶不提,引他再談談他的旅行,希望通過這個辦法避免自己說話。用這種方法對付旅行過的人,尤其是遊曆過某個遙遠國度的人,幾乎總能如願。
“您的旅行多有意思!”她說道,“我真遺憾從來未能有這樣旅行過!”
但達西已經沒有講故事的興致了。
“剛才和您講話的那個留著胡子的青年人是誰?”他突然問道。
這一回,朱莉的臉更紅了。
“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道,“他團隊中的一名軍官……據說,”她不願放棄有關東方的主題,繼續說道,“看過東方美麗的藍天之後,就再也不想到別的地方生活了。”
“我很不喜歡他,不知何故……我說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藍天……至於那藍天,夫人,但願上帝讓您少受這份兒罪吧!你天天看他總是那個樣,漸漸就便會覺得索然無味,連巴黎的濃霧也會認為是賞心悅目的享受。這種美麗的藍天昨天是藍色,明天也依舊還是藍色,請您相信,沒有比這個更讓人感到乏味的了。您不知道,人們多麼熱切地等待和希望出現一片雲彩啊,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可是您在這樣的藍天下已經過了很長日子啊!”
“但是夫人,我怎能不這樣?如果我能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去做的話,我對東方的奇風異俗所產生的好奇心一經得到滿足,肯定會立刻返回貝爾沙斯街附近來的。”
“我相信,許多旅行在外的人,如果他們像您這樣坦率,也會這樣說的……在君士坦丁堡和東方其他城市,人們是怎樣打發時間的呢?”
“在那邊,也像在任何地方一樣,消磨時間的方式很多。英國人喝酒,法國人賭錢,德國人抽煙,還有些別出心裁的人,為了使娛樂多樣化,竟爬上屋頂用望遠鏡窺看當地的婦女,以至被人開槍射殺。”
“您也許最喜歡這種刺激性的娛樂吧。”
“怎麼會呢?我鑽研土耳其文和希臘文,大家都笑我。當我處理完使館的文件之後,便繪畫,到淡水湖邊騎馬,然後去海邊看看有沒有從法國或其他地方來的人。”
“在距離法國這麼遠的地方遇見法國人,您一定很高興吧?”
“當然。但隻希望碰見個聰明人,而來的大多是賣假首飾或者毛料的商人,更糟的是來幾個年輕的詩人——或者幹脆稱他們為瘋子好了。他們隻要遠遠看見大使館的人便會大喊:‘帶我去看廢墟吧,領我去聖索菲教堂,帶我到山裏去,到藍色的海洋;我想看看赫羅歎息的地方!’稍後,當他們被太陽曬蔫了的時候,便像蝸牛一樣躲在房間裏,除了最近幾期《立憲報》以外就什麼都不想看了。”
“您還是依照您的老習慣,把一切都看得那麼糟糕。一點兒沒改,您知道嗎?因為您總是那麼愛嘲弄別人。”
“夫人,請您告訴我,一個下油鍋的罪人難道還不能尋點兒開心,捉弄一下自己的難友嗎?天啊!您根本不了解,我們在那邊的生活究竟有多苦。我們這些大使館秘書似乎是一群飛個不停的燕子。我們沒有任何男女間的親密交往,盡管這種交往能夠使生活變得幸福快樂……我認為如此。”說最後這幾個字時,他的聲調有點異樣,身子往朱莉這邊靠。“十年來,我根本找不到一個能傾吐肺腑的知己。”
“您在那邊真的沒有朋友嗎?”
“剛才我對您說過,在異國他鄉難得有朋友。我留下了兩個朋友在法國。一個已經去世,另一個現在正在美洲,幾年後才能回來,假如黃熱病不使他葬身在那兒的話。”
“這樣說,您目前是一個人囉?……”
“孑然一身。”
“還有婦女方麵,東方的婦女如何?不能為您提供點辦法嗎?”
“噢,這個嘛,真是最糟不過了。土耳其婦女,你連想也別去想。希臘和阿美尼亞婦女嗎?最特別的一點就是長得都非常漂亮。至於各國領事和大使的夫人,我幹脆就免談了吧。這是個外交問題。如果我把對她們的看法如實談出來,在外交部也許就會惹來麻煩。”
“您仿佛並不十分喜歡您的職業,而從前您是那樣熱切地希望進入外交界!”
“都怪我,我當時還不了解這門職業。現在,讓我留在巴黎做下水道檢查員我也樂意!”
“噢,上帝!您怎麼能這樣說呢?巴黎!住在這裏太乏味了!”
“別瞎說了。等您在意大利住了兩年之後,我倒很想聽聽您在那不勒斯如何推翻您這種成見。”
“看看那不勒斯,這是我早就向往的事,”她歎了口氣回答道,“……隻要能和朋友們一起去。”
“啊!若是有這個條件,我願走遍天下。跟朋友們一塊兒旅行!這簡直是坐在客廳裏,全世界像一幅流動的畫麵一樣在你的窗前經過。”
“是呀!假如有什麼非分之想的話,那就是我希望隻和一個……兩個朋友同行。”
“我嗎?我卻不抱這樣大的奢望,我隻要一個男朋友,或者一個女朋友就心滿意足了,”達西微笑著又說了一句,“可是我從沒有過這樣的幸福……以後也不會有了,”他歎了口氣又說道。然後,用比較快活的語氣說道:“說句實話,我總倒黴。我一向隻熱切希望兩件事,卻從未得到過。”
“哪兩種事?”
“噢,其實沒什麼大了不起。比如,我曾經熱烈希望可以和某一個異性跳華爾茲舞……於是我對華爾茲舞作了一番深入的研究。足足幾個月,我一個人抱著椅子練習,以克服不可避免的眩暈感。但等我做到不頭暈的時候……”
“您想跟誰跳華爾茲舞?”
“假如我告訴您說是想跟您跳呢?……當我好不容易練就了熟練的本領時,不料您的祖母卻請了一位冉森派教士做懺悔師,下令禁跳華爾茲舞。我對這道命令至今仍耿耿於懷。”
“您的第二個心願呢?”朱莉不無困惑地問道。
“我的第二個心願,好,就讓您知道。我出於非分之想,曾經希望被人愛上……注意,是被人愛上……這是在學華爾茲舞以前的心願,……我是說,我真希望有一位女士愛我勝過愛我最大的情敵——跳舞會。我希望當這位女士準備登車去參加舞會的時候,我恰好穿著沾滿泥漿的靴子來看她。她雖穿著盛裝,可還是對我說:咱們別去了。唉!我簡直是想入非非。其實,一個人隻應要求能夠做得到的事。而不應自不量力。”
“您真壞!總說一些挖苦人的話!您什麼都不放過,您對女人夠狠心的。”
“我?上帝保佑,我可不是這種人!我倒是在說自己的壞話。我說,女士們寧可去參加愉快的舞會……也不願和我單獨在一起,這怎麼是說女士們的壞話呢?”
“舞會!……盛裝!……啊!上帝!……現在誰喜歡舞會呀?……”
她並沒想到替受到責難的女性辯護。她以為自己已猜到達西的想法,其實這個可憐的女人聽到的僅是自己的心聲。
“談到盛裝和舞會,真遺憾咱們不再舉行狂歡節了!我帶了一套希臘女人穿的服裝回來,漂亮極了,您這樣優美的線條穿了肯定非常合身。”
“您把它畫成一幅畫,收進我的畫冊吧。”
“好極啦!這樣您便會發現,我從用鉛筆在您母親的茶幾上畫小人兒那時候到現在有多大的進步了。對了,夫人,我還應該祝賀您。今天在部裏有人對我說,沙維尼先生很快就要被任命為禦前侍衛了。我聽見後非常高興。”
朱莉不禁打了個冷戰。
達西沒注意到這個動作,接著說道:
“今後還請多多關照……不過,對您獲得這項新的榮譽,我並不感到十分高興。我害怕您夏天將不得不住到聖克魯去,這樣我就無法經常見到您了。”
“我決不去聖克魯。”朱莉非常激動地說道。
“噢!太好了,因為,您明白嗎?巴黎就是天堂。永遠不應該走出天堂,除了偶爾到鄉下蘭貝爾夫人家吃晚飯,而且晚上必須要回來。夫人,您住在巴黎真是太幸福了!我或許不能在巴黎久留,您想像不出,我住在我姑母給我的那套房間裏覺得多麼幸福。至於您,據說您住在郊區聖奧諾雷。有人指過給我看您的房子。倘若建築熱未把您散步的小徑變成店鋪的話,您肯定還有一座風景宜人的花園。”
“沒有,感謝上帝,我的花園還完好無損。”
“夫人,您哪天接待客人?”
“我幾乎每晚都在家。若是您偶爾能賞光,我將非常高興。”
“您看,夫人,我如果像咱們以前所訂的‘盟約’依然生效一樣,熟不拘禮,不經正式通報便不請自來。您不會責怪我的,是吧?……在巴黎,我僅認識您與蘭貝爾夫人。別人已經忘記我了,但你們兩家是我飄泊在外惟一懷念的人家。尤其是您的客廳,一定特別有魅力……您那麼會選擇朋友!您還記得當時您說,等做了家庭的女主人時打算怎麼辦嗎?布置一個客廳,不邀請不喜歡的人;有時聽聽音樂,竟不覺天色已晚;沒有自命不凡的人,僅是三五知己,因此,既不需說虛言,也不必嘩眾取寵……外加兩三位秀外慧中的女士(您的朋友肯定都是這樣的人……),這樣,您的住宅便成了全巴黎最令人愉快的居所。對,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使所有接近您的人都覺得幸福。”
達西說這番話的時候,朱莉心裏想,達西如此生動描繪的這種幸福,她原本是可以得到的,倘若她嫁的是另外一個人……比如嫁給達西而不是沙維尼的話。此刻,她考慮的並不是想像中那個如此典雅宜人的客廳,而是沙維尼給她引來的那幫討厭的家夥……想到的並非那些令人愉悅的談話,而是把她逼到P地的那種夫妻反目的事件……總之,她感到自己的不幸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和一個她憎恨和看不起的人過一輩子,而她覺得最可愛、願托付終身的人卻注定要做她的陌路簫郎。她應當躲開他,離他遠遠的……可現在他卻離自己這麼近,連自己的袖子也被他禮服的卷邊弄皺了!
達西很久沒能這樣酣暢淋漓地說過話了,所以又滔滔不絕地接著把在巴黎生活的樂趣描繪了一番。可是朱莉已經感到自己淚流滿麵。她害怕被達西發現,但愈強自壓抑便愈加激動,喉嚨像塞了什麼東西,堵得難受。後來,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一切都完了。她雙手掩麵,既傷心落淚,又羞愧難當,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一切完全出乎達西意料,他異常驚訝,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朱莉越哭越凶,達西認為自己應當開口問一問朱莉,為何突然哭得如此傷心。
“夫人,您怎麼了?看上帝份上,夫人……請您告訴我。您遇到什麼事了?……”他越是問,可憐的朱莉用手帕把淚眼捂得越緊。於是,達西抓起她的手,輕輕將手帕拿開:“求求您了,夫人,”他聲音變大,朱莉不禁怦然心動,“求求您了,您怎麼了?是否我不小心得罪您了?……您不說話,讓我心都碎了。”
“啊!”朱莉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叫了起來,“我真倒黴!”說著哭得更凶了。
“倒黴!怎麼了?……為什麼?……誰能讓您倒黴?告訴我。”他邊說邊握緊朱莉的雙手,頭幾乎碰到了朱莉的頭。朱莉隻是哭,仍不回答。達西雖然手足無措,但卻被她的眼淚打動了。他覺得自己年輕了六年,開始隱隱約約看到了,在尚未考慮到的將來,他可能從現在紅顏知己的角色前進一步,扮演另一個更高級的角色。
由於朱莉始終不肯回答,達西害怕她身體不適,便放下馬車的一塊玻璃,解開朱莉帽子的絲帶,把她的鬥篷和披肩打開。男人幹這種事總是不那麼得心應手。他想叫馬車在一個村莊附近停下,剛要喊車夫,但朱莉忽然拽住他的胳臂,求他別讓車子停下,向他保證說自己已經好多了。而馬車夫什麼也未聽見,繼續策馬奔向巴黎。
“可是我懇求您,我親愛的沙維尼夫人,”達西說著又抓住剛才放下的朱莉的那隻玉手,“求求您了,告訴我,您究竟怎麼了?我擔心……我無法明白,我怎麼那麼可恨,給您造成了這麼大的痛苦。”
“噢!沒有您的事!”朱莉叫道,接著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手。
“那好!告訴我,誰能使您哭成這樣?請您告訴我。咱們不是老朋友嗎?”他微笑著說道,同時也捏住朱莉的手。
“您剛才跟我談到幸福,覺得我幸福極了……其實這種幸福與我相距遙遠!……”
“怎麼?難道您不擁有幸福的所有條件?……您年輕、富有、漂亮……您的丈夫在社會上有令人矚目的地位……”
“不要提他,我討厭他!”朱莉怒氣衝天地叫道,“我鄙視他!”說完,她用手帕蒙著臉,哭得比以前還要厲害。
“噢!噢!”達西心裏想道,“這就嚴重了。”接著,他巧妙地利用馬車的顛簸把身子再挪近朱莉一點。“為什麼,”他用千般溫柔和萬般甜蜜的聲音說道,“為什麼您如此傷心?難道一個您所鄙視的人對您的生活有這麼大的妨礙?為什麼您允許他一個人摧殘您的幸福?莫非您非得向他索要這種幸福不成?……”說著,他吻了吻朱莉的指尖,但朱莉立刻驚惶地把手縮了回去。達西害怕自己走得太遠了……然而,他決心要看看這件事的最後結果如何,便假惺惺地歎了口氣說道:
“唉!我完全弄錯了!當聽說您結婚的時候,竟以為您真的喜歡沙維尼先生哩。”
“啊!達西先生,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她的語氣說得清清楚楚,“我一直愛的是您,可您卻不屑一顧!”可憐的女人此刻真心實意地相信,在過去的六年中,自己一直愛著達西,其情愛之深和現在毫無差別。
“而您呢!”達西興奮得叫了起來,“您,夫人,您又理解過我嗎?您理解過我的感情嗎?唉!如果您了解我多一些,咱們兩個人現在想必都非常幸福。”
“我真倒黴!”朱莉緊握著達西的手,哭得更嚇人了。
“可是,夫人,即便您當時了解我,”達西以他一貫的憂鬱而略帶嘲弄的語氣接著說道,“又會有什麼結果呢?我一貧如洗而您家財萬貫,您母親會不屑一顧冷冷地拒絕我——我未開口而命運已定——還有您,朱莉,對,在您通過痛苦的體驗了解什麼是真正的幸福之前,您肯定也會恥笑我妄想高攀,而當時最有把握獲取您歡心的大概是一輛漆得金碧輝煌、護板上畫有伯爵冠冕的馬車。”
“啊,天呀!連您也這麼說!難道沒有人憐惜我?”
“原諒我,親愛的朱莉!”達西也特別激動地喊道,“原諒我吧!我求求您。請您馬上忘記這些責備的話。不,我根本沒有權利責備您——我的罪過比您還大……我未能對您作出正確的評價。我誤以為您和您周圍的女士們一樣軟弱;我一度對您的勇氣產生懷疑,親愛的朱莉,現在我受到了殘酷的懲罰!……”他狂吻朱莉的雙手,而朱莉再也不將手縮回去。他想將朱莉摟在懷裏……朱莉大驚失色,將他推開,盡量退到座位的另一頭。
達西的聲音雖然溫和,但含意卻更加刺耳:“請您原諒,夫人,剛才我忘記了巴黎,現在我想起來了。那裏有婚姻,可卻沒有愛情。”
“啊,不,我愛您!”朱莉哭著喃喃地說道,同時將頭依在達西的肩膀上。達西激動地將她摟進懷裏,想用熱吻止住她的眼淚。她還試圖掙脫他的懷抱,但這已經是她最後的掙紮了。
十二
達西錯誤地理解了自己激動的性質。其實,他的激動並非出自愛情,而隻不過是享受一下仿佛從天而降、不可失之交臂的豔福而已。再說,像所有男人一樣,他在請求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感謝時就大打折扣了。但是他十分有禮貌,而禮貌往往可以使對方產生錯覺。因此,第一陣如醉如癡的享受過後,他對朱莉說了一些感人肺腑的話,這些話他編出來並不費力,而且他邊說邊頻頻吻朱莉的手,等於省了一半的話。他發現馬車已經馳到了城門,用不了幾分鍾,他就要和他所征服的女人分手了,但他毫不遺憾,因為雖然他一再表白,沙維尼夫人隻是默默無語,仿佛心事重重,使她這位新情人的處境很困難,甚至很尷尬。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廂的一角,機械地把大披肩摟在胸前。她已止住哭泣,但目光呆滯。當達西拿起她的手親吻以後,她的手就如死人的手一樣,無力地垂在膝蓋上。她不說話,別人的話也聽不見。但一連串令人悲傷的想法一起湧上心頭。想說出其中一種吧,另一種便立刻堵住她的嘴。
這紛紜的思緒,這些像她心跳一樣快地接連閃過的景象,又怎樣能表達呢?她似乎聽見耳畔響起了一些不相關也不連貫的話語,但意思都挺可怕。早上,她還怪她的丈夫,認為丈夫卑鄙無恥,可現在,她自感比丈夫更要無恥百倍。她覺得自己的醜事已經是人所共知並為人所輕蔑——這一回,也許該輪到H公爵的情婦看不起她了。——蘭貝爾夫人,她所有的朋友可能也不願再見到她了。——達西呢?——達西愛她嗎?——達西幾乎不了解她——竟然把她忘掉了。——一下子竟認不出她來。——也許感到她變多了。——他對朱莉很冷淡:這真是致命的一擊。而她竟然為一個幾乎不了解她的男人所傾倒,這個男人並沒向她吐露過愛情……而僅僅表示過禮貌——他不可能愛朱莉……朱莉愛他嗎?——不愛,因為他剛離開巴黎,朱莉就結婚了。
馬車馳進巴黎時,鍾聲已敲響了午夜一點。她頭一次看見達西時是四點。——對,“看見”,——她不能說“再看見”……因為她已忘掉了達西的音容笑貌;對她而言,達西已經成了陌生人……可是九小時以後,她卻成了達西懷裏的情婦!九個小時便足以使她鬼使神差地神魂顛倒……足以令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在達西眼皮底下名譽掃地;因為對一個如此輕浮的女人,達西會如何想呢?如何不蔑視她呢?
偶爾,達西甜蜜的聲音,溫柔的話語又令她萌生了希望。於是,她強自相信,達西真的出自他自己所聲稱的愛情。——她並非輕率地委身相就。——當達西離開巴黎的時候,他們相愛已經很久了。——達西一定知道,朱莉隻是由於他離開而心中失落才結婚的。——一切都是達西的錯。——但是,雖然長期分離,達西一直在愛她。——當他回來的時候,他欣慰地發現,朱莉與他一樣沒有變心。——她坦率的自白,——甚至她的軟弱應該使達西感到欣慰,因為達西討厭虛偽。——但她很快便發現這些推理著實荒唐。——能夠聊以自慰的想法頓時無影無蹤,留下的僅有羞愧與失望。
有那一會兒,她真想說出心中的感受。因為她在想像,自己已經被驅逐出社交界,被家庭所唾棄。她使丈夫蒙受了奇恥大辱,再也無顏見丈夫的麵。“達西愛我,”她心裏說道,“我也隻能愛他。沒有他,我不可能幸福。——和他在一塊兒,我到哪兒都能幸福。讓我們一起到某一個不管見到何人我都不會感到臉紅的去處吧。叫他領我到君士坦丁堡好了……”
達西根本猜不出朱莉心中的想法。他突然發現,他們已經抵達了沙維尼夫人住的那條街,便非常冷靜地將他冰冷的手套又戴上。
“對啦,”他說道,“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紹給沙維尼先生……我想我們很快就會成為好朋友的。如果有蘭貝爾夫人介紹,我在您家裏便能常來常往。這樣吧,既然沙維尼先生在鄉下,我能來看您嗎?”
朱莉緘默無語。達西的每句話都似刀子一樣。如何與一個如此鎮靜,如此冷漠,一心隻考慮以最合適的方法與她來往的男人談逃走,談私奔呢?她憤怒地一把扯斷了自己脖子上的金鏈,用手指狠扭著鏈環。馬車在她的住宅門前停下。達西非常殷勤地替她整理好披肩,把帽子戴正。車門打開的時候,向她畢恭畢敬地伸出手,但朱莉已不願讓他攙扶,自己跳到地上。“夫人,請您允許我,”達西深深一躬,說道,“來向您致候。”
“再見!”朱莉的喉嚨猶如塞住一樣。達西重又登上馬車,命車夫返回住地,同時一路吹著口哨,似乎一天過下來,快意極了。
十三
一回到他的單身漢住所,達西就披上一件土耳其睡袍,穿上拖鞋,往一個長長的煙鬥裏裝好拉塔基耶煙草。煙鬥的管是波斯尼亞櫻桃木造的,而煙嘴則是白琥珀製品。他坐在一張柔軟舒適的皮沙發上,頭往後一仰,悠閑愜意地品嚐煙草的滋味。此時此刻,也許本該心潮澎湃,浮想聯翩,可他卻幹這種庸俗的事。若是有人發現覺得驚訝的話,我會回答說,好好抽一鬥煙,對遐想來說是很有用的。享受幸福的好辦法,就是設法把這種幸福和另外一種幸福聯係起來。我的一位十分講究感官享受的朋友總是要先解下領帶,若是冬天,還要先將火撥旺,躺在一張舒適的靠背椅上,爾後才拆看情婦的來信。
“說實在的,”達西自言自語道,“如果我聽了蒂萊爾那個混賬的勸告,買一個希臘女奴帶回巴黎,那我真成了大傻瓜了。可不!就像我的朋友哈萊普——艾分迪所說的那樣,簡直就是帶無花果到大馬士革,多此一舉。感謝上帝!我不在巴黎的時候,文明已經快速前進了,看來思想僵化並沒達到極端的程度……這個可憐的沙維尼……唉!唉!如果前幾年我家境殷實的話,我肯定會娶了朱莉,而今晚送她回家的也許就是沙維尼了。如果我一旦結婚,我一定經常叫人仔細檢查我妻子的馬車,使妻子不致掉進溝裏被遊俠騎士救上來……得了,好好總結一下吧。從整體來看,這個女人挺漂亮,也挺聰明。假如我年紀不像現在這麼大,我便很可能相信,這是由於我有過人之處!……啊!我有過人之處!……可惜呀!可惜呀!或許一個月以後,我的長處便與那個有小胡子的先生所差無幾了……真見鬼!我真希望我那麼喜歡的小納斯塔西婭會看書、會寫字,能跟上流人士談話,因為我確信,她是惟一愛我的女人……可憐的小妞……”隨著他的煙鬥的熄滅,他也很快地睡著了。
十四
回到房間以後,沙維尼夫人強自振作,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對侍女說,她沒什麼需要,她可以走了。侍女剛走出去,她便撲到床上,哭了起來。剛才與達西在一起時,她還有所顧忌,現在房間裏僅有她一個人,故爾她哭得就更傷心了。
對心靈的悲楚來說,黑夜像對肉體的痛苦一樣令人難以忍受。它給一切都蒙上一層陰森森的顏色。甚至許多在白天使人感到很歡快的景象,到了夜裏也會令人不安和煩惱,如同在黑暗中才有威懾力的鬼魂無異。似乎在夜間,思想活動增加,理智失去控製的力量。我們內心會出現幻覺,令我們困惑、驚慌,無力排除我們恐懼的原因或者無力冷靜地審視許多事情的真偽。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可憐的朱莉近乎是和衣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時而感到灼熱難熬,時而又冷得哆哆嗦嗦,護牆板每一聲最輕微的爆裂聲都能把她嚇一跳。她還明顯地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她對自己的處境隻感到一種模糊的憂慮,而原因她如何也找不到。接著,突然間,對這個不祥之夜的回憶快如閃電掠過她的腦海,勾起了她心中一陣尖銳的劇痛,就像已經結了痂的傷口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樣。
有時,她看著燈,呆呆地注視著不住搖曳晃動的火焰,直到淚水不知何故模糊了她的雙眼,使她看不見亮光為止。
“為何要流淚?”她問自己,“啊!我已經失節了!”
有時,她默數床帳上的流蘇,但怎麼也記不住其數目。“我做了什麼下流事了?”她心裏想,“下流事?對,因為就在一個小時以前,我像一個可恥的妓女一樣委身於一個我並不了解的男人。”
接著,她目光遲鈍地看著掛鍾的指針,憂心忡忡,像一個囚犯眼看著行刑時刻的逼進。忽然間,掛鍾敲響了。“啊!三小時以前,”她打了一個寒戰,自言自語道,“我和他在一起,我失身了!天哪!”
她就在這種焦躁不安之中熬過了足足一個晚上。晨曦初露的時候,她將窗戶打開,早晨清新的空氣使她稍稍輕鬆一點。她俯身在窗口的欄杆上,麵向花園,貪婪地呼吸著清涼的空氣。紛紜的思緒漸漸隱去。折磨她的默默哀愁和胡思亂想已被無言的絕望所取代。相對而言,這種絕望倒成了一種休息。
必須拿個主意。她苦苦思索該如何辦。她一刻不停地盤算著要再見達西一麵。但這看起來似乎根本不可能,因為看見達西,她將羞愧難當。她必須速速離開巴黎,不然的話,兩天以後,大家都會在她背後戳戳點點。她母親在尼斯,她要到那兒去找她,把一切全告訴她。在她懷裏把心事盡情傾訴之後,就隻剩一件事要做了。那即是到意大利找一處偏僻的、連旅行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單獨度日,盡快離開人世。
這個決心下定以後,她的心境反倒平靜了許多。她走到一張小桌前坐下,麵對窗口,頭埋在手裏哭了起來,但這一回卻沒有痛苦的感覺。疲倦和沮喪終於使朱莉支撐不住,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換句話說,她有約摸一個鍾頭沒有想任何事情。
她身上發熱,打個冷戰醒了過來。天氣變了,整個天空灰蒙蒙的。蕭疏細雨,冰涼刺骨,預示這一天的其餘時間將是又冷又潮。朱莉拉鈴喚侍女進來。“我母親患病了,”她對侍女說道,“我必須馬上到尼斯去。你收拾個箱子,我想一小時之後就走。”
“可是,夫人,您怎麼了?您不是生病吧?……夫人一夜沒睡!”侍女發現女主人麵容憔悴,既驚訝又擔心地叫了起來。
“我要走,”朱莉不耐煩地說道,“我必須走。盡快給我準備一個箱子吧!”
以我們現代的文明,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是簡單地想走就能走的。需要打包裹,大包小包地帶,做上百種討厭的行前準備工作,這就足以打消一些人對旅行的興趣。但朱莉急著要走,於是便大大縮短了這些必需的緩慢過程。她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親自動手收拾箱子,把平時細心整理的帽子和連衣裙亂糟糟地無序地堆在一起。可是,這隻能幫倒忙,使仆人們的工作不但不能加快,反而更拖慢了。
“夫人大概通知過先生了吧?”侍女怯生生地問道。
朱莉並不回答。隻是拿起紙,在上麵寫道:“我母親在尼斯患病,我去照料。”然後,把信摺了兩摺,但拿不定主意是否寫上地址。
正在做動身前的緊張準備時,一個仆人走進來。“沙托福爾先生求見夫人,”他說道,“同時來的還有另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是他的名片。”
朱莉接過一看:“‘大使館秘書’達西閣下。”
她差點兒失聲叫了起來。“我誰都不見!”她大叫道,“說我病了,別說我要走。”她弄不清為什麼沙托福爾和達西同時來看她。在心煩意亂之中,她確信達西已經把秘密告訴了沙托福爾。其實,他們同時到來純屬巧合。他們此來出於同一種目的,隻是在門口才剛剛相遇。彼此冷淡地行了一個禮之後,便暗自咒罵起對方來。
仆人回話以後,他們一起悻悻地走下樓梯,更加冷淡地相互行禮,然後便各走各的路。
原來沙托福爾感覺到沙維尼夫人非常注意達西。從那時候起,他就嫉恨上了達西。而自稱是能察言觀色的達西發現沙托福爾拘束和不快的樣子,自然得出他愛朱莉的結論。作為外交家,他事事都“先”從壞處著想,因此,他非常輕率地斷定,朱莉對沙托福爾未必無情。
“這個風騷女人真古怪,”他走出來的時候自言自語道,“不肯同時接待我們,生怕要像‘憤世嫉俗的人’那樣要作一番解釋……可是我真笨,竟找不到理由留下,叫那個花花公子先滾。我敢確定,隻要等他轉身一走,我便會是入幕之賓,因為我有新鮮感,肯定會占盡上風。”
這樣一想,他便停下腳步,一轉身,回到沙維尼夫人的府邸。沙托福爾也多次回頭觀望他,這時也走回來,在不遠的地方徘徊,觀察他。
仆人見他剛剛離去卻又來了,非常驚訝。達西對他說忘了留個條子給他的女主人了,是關於一件要緊的事,某位夫人托他捎句話給沙維尼夫人。他記起朱莉懂英語,便用鉛筆在自己名片上寫道:“請問何時能將鄙人之土耳其畫冊呈與沙維尼夫人一覽。”寫完後,他把名片交與仆人,說他等著回話。
等了許久不見回複。最後,仆人很難為情地回來了。
“夫人剛才不舒服,”他說道,“現在還未好,不能答複您。”
這兩句話讓他等了足足一刻鍾。達西並不相信沙維尼夫人暈了過去,很明顯,夫人是不願接見。他隻好死了心,更兼想起在這一區還有幾位朋友需要探訪,便再也不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轉身走了出去。
沙托福爾惱恨交加地等著他。看到他走了過去,心裏罵道這個情敵運氣倒不錯,便下定決心尋找機會對那個用情不專的女人及其同夥進行報複。他湊巧碰見了佩蘭少校,便將心事相告,少校盡量安慰他,並指出他的懷疑沒有什麼事實根據。
十五
收到達西第二張名片時,朱莉確實暈過去了。接著還嘔了血,身體變得極為虛弱。她的侍女讓人去請醫生,但朱莉堅決不肯。快四點時,驛馬到了,箱子也捆好了。出發的準備業已就緒。朱莉上了車,咳得很嚴重,樣子很可憐。整整一個黃昏和晚上,她僅與和坐在馬車座位上的仆人說話,讓車夫驅馬疾奔。她不住地咳,看來胸部異常難受,但她一聲也不呻吟。到了早晨,她虛弱已極,車門一打開便昏了過去。大家將她扶到一家非常簡陋的客店,讓她臥床。又找來一個鄉村醫生。醫生看到她正發著高燒,便不準她繼續趕路。可是她一個勁兒地堅持要走。到了晚上,她開始說胡話,症狀愈來愈嚴重了。她不斷地說話,無休無止,卻很難聽明白她說什麼。在不連貫的話語中,頻頻出現達西、沙托福爾和蘭貝爾夫人的名字。侍女寫信給沙維尼先生說他夫人病了。但她離巴黎已足有一百二十公裏之遙,而沙維尼正在H公爵家狩獵。病情每況愈下,恐怕即使來也趕不及了。
仆人驅馬到附近的城市接來了一位醫生。這位醫生說,前麵他那位同行的方子開得有誤,說喊他來喊得太遲了,病情已相當嚴重。破曉時分,囈語停止了,朱莉沉沉睡去。當她兩三天後醒來時,仿佛不記得出了一連串什麼意外,竟使自己躺在一個小旅店破舊肮髒的房間裏。但她很快便恢複了記憶,說自己感覺好多了,甚至還談到第二天接著上路。繼而,她手托著前額似乎在思忖,過了很久,她讓人拿墨水和信紙來,她要寫信。侍女看見她一連寫了好幾封信,但無一不是剛寫了頭幾個字便都撕掉了,同時,她囑咐把撕碎的紙片燒掉。侍女看見許多紙片上都有“先生”二字。據她說,她覺得挺奇怪,因為她原以為女主人是寫信給母親抑或丈夫。在另一片紙上,她看見寫著:“您一定很看不起我……”
她似乎非要寫這封信不可,但足足試了將近半個鍾頭都沒能如願,最後,精疲力竭,實在寫不下去了,便推開別人放到她床上的小桌,茫然地對她的侍女說:
“你來給達西先生寫吧。”
“該如何寫呢?夫人。”侍女問道,她明白女主人又開始說胡話了。
“對他說,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說罷,有氣無力地倒在枕頭上。
這就是她說的最後幾句尚屬連貫的話。接著便又神智模糊了,並再也沒有清醒過來。第二天,她離開了人世,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多大的痛苦。
十六
她下葬後三天沙維尼才趕到。他仿佛真的很哀傷,因此,村子裏所有的人看見他佇立在公墓裏,凝視著覆蓋著他妻子棺槨的新翻過的泥土時,都不由地流下了淚水。最初,他想把妻子的遺體挖出來,運回巴黎,可是村長不同意,公證人告訴他說要辦沒完沒了的繁雜的手續。無奈之下他隻好訂做了一塊質地堅硬的石灰石墓碑,還下令叫人修了一座樸素大方的墳。
朱莉死得如此出乎意料,沙維尼感到非常傷心。有人多次邀請他參加舞會,都被他都謝絕了。有一段日子,他一直穿著黑色的喪服。
十七
社交界對沙維尼夫人之死有多種傳聞。有人說,她做了一個夢,或者說,她有過一種預感,告訴她說她母親病了。她不顧自己從蘭貝爾夫人家回來時已染上風寒,即刻上路趕往尼斯。不料感冒發展成了肺炎。
另外一些心知肚明的人則很神秘地說,沙維尼夫人無法向自己隱瞞對沙托福爾的愛情,想躲到母親身邊去尋找抵禦這種愛情的力量。但由於她走得太匆忙,結果不慎患上了感冒和肺炎。關於這一點,大家不持異議。
達西因此絕口不談起她。她死了三四個月之後,達西攀上了一門好親事。當他向蘭貝爾夫人宣布他要結婚的時候,蘭貝爾夫人向他祝賀說:“說真的,您妻子很迷人。隻有我那可愛而又可憐的朱莉和她一樣能配得上您。真可惜朱莉結婚那時,您太窮了!”
達西隻是像以往那樣嘲弄地笑了笑,沒有作答。
這兩顆相互並不了解的心或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吧。是這樣嗎,仁慈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