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誠苦命,然亦有歡樂之時:

一為床第之間,二為死亡之際。

帕拉達斯

一些地理學家認為蒙達之戰發生在古代巴斯土裏人和迦太基人聚居的地方,即今日馬爾貝拉以北七八公裏之處的孟達。我向來對他拉的這個論點持一種是否言之有據的懷疑態度。根據我對無名氏所作的《西班牙戰記》和在奧蘇納公爵琳琅滿目的藏書樓中搜集到的材料進行研究的結果,我覺得曆史上愷撒破釜沉舟跟羅馬共和國的領袖們決一死戰的地點應當到蒙蒂亞附近去搜尋。1830年初秋,乘路經安達盧西亞之便,我做了一次長途旅行,以消除腦子裏積聚的疑雲。我希望我即將付梓的一篇論文能夠盡釋所有實事求是的考古學家心中的疑團。但在我這篇論文將全歐學術界尚無定論的地理問題解決以前,我不妨先給諸位講一個小小的故事。這個故事決不會對蒙達戰場到底地處何方這一有趣的問題先下任何斷語。

我在哥爾多巴雇了一名向導和兩匹馬,帶著全部行裝——愷撤的《高盧戰記》和幾件襯衣便上路了。一天,我在卡爾切納沿岸平原地勢稍高之處漫遊,此時人困馬乏,舌燥口幹,驕陽似火,肌膚如灼,正恨不得痛罵一番愷撒和龐培的兒子們,忽然發現距離我走的小路頗遠的地方有一處綠茵,疏疏落落長著燈心草和蘆葦,說明此處必有水源。近前一看,果然發現所謂綠茵原來是一條小溪灌注的沼澤。溪水似乎來自加布拉山脈兩座峭壁之間一條狹窄的峽穀。我確信,倘若沿溪上溯,水流勢必更加清冽,螞蟥和青蛙會更少,也許在叢岩之間能覓見少許綠蔭。剛入峽口,我的馬就昂首長嘶,引得另外一匹我看不見的馬即刻回應了一聲。又走了百餘步,隻見峽口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天然的圓形廣場,周圍都是懸岩峭壁,整個場地被嚴實地籠罩在陰影之中。旅行人中途小憩,再也碰不到一個比這裏更愜意的地方了。峭壁之下,泉水翻滾,瀉入一汪潭水之中,潭底細沙,其白似雪。潭邊有五六株高大挺拔的橡樹,因終年避風,兼有山泉滋潤,故而濃蔭如傘,直罩碧潭。周圍是一片綠油油的嫩草,在方圓四十公裏的客店中別想找到比這更舒服的床榻了。

其實,發現這個清幽去處的功勞並非屬於我。因為在我到達之前已有一個男子在此歇息。我進入峽穀時,他可能還在夢鄉裏徜徉。他的馬趁著主人打盹之際,把周圍的青草啃個精光。那漢子被馬嘶聲驚醒,站起來向馬走去。此人年紀不大,身材中等個子,樣子很結實,目光深沉,一臉傲氣。皮膚原來也許很好看,但現在已被太陽曬得比頭發還黑。他一手按著坐騎的籠頭,另一隻手拿著一支銅製的喇叭口短銃。不瞞您說,我看見這支短銃和那人的凶相先是有些吃驚,可是,總聽人說有土匪,卻從來沒親眼見到過,我已經不相信有土匪了。而且,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全副武裝地去趕集我也沒少見,不能見到一支槍便懷疑這個陌生人有歹意。“再說,”我心裏想,“我這幾件襯衣和那本埃爾賽維爾版本的《戰記》對他有什麼用呢?”於是,我親切地對那個持槍的漢子點了點頭,笑著問他,我是否打擾了他的睡夢。他沒有回答,隻是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仿佛滿意了,接著又仔細打量走過來的向導。隻見向導的臉色陡地變了,止住腳步,露出驚恐的神情。我心裏喊了一聲:壞了!但為了讓他鎮定,我決定不讓他看出任何不安的情緒。我下了馬,吩咐向導卸下馬籠頭,然後在泉水邊跪下身來,把頭和手泡進水中,接著,像基甸手下不合格的兵丁般喝了一大口水,肚皮朝下地趴在地上。

但我悄悄地留神觀察我的向導和那個陌生人。向導很不情願地走過來,陌生人似乎對我們並無歹意,因為他把馬又放開了,原本平端的短銃現在也槍口朝下了。

我覺得不應該因對方不理睬而動氣,便仰躺在草地上,滿不在乎地問那個帶槍的人身上可有火石,同時掏出雪茄煙盒。陌生漢子依舊一言不發,從口袋裏翻出火石,殷勤地給我打火。很明顯,他態度緩和了,竟在我麵前坐了下來,但依舊槍不離手。我抽著雪茄,又從剩下的雪茄當中選了一支最好的,問他是否抽煙。

“抽的,先生,”他回答道。這是從他嘴裏吐出來的第一句話,同時我發現他念S的音和安達盧西亞人不同,因此我斷定他也隻是和我一樣的過路人,隻是不考古罷了。

“這一支您一定覺得不錯。”說著我遞給他一支哈瓦那正牌的上等雪茄。

他向我微微點了點頭,就著我的雪茄把自己那支對著了,然後又頷首致謝,接著便貪婪地抽了起來,看樣子十分高興。

“啊!”他抽了第一口,把煙慢慢地從嘴和鼻孔裏噴出來,大聲說了一句,“我好久沒嚐到煙味兒了!”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遞過去並被對方接受就標誌著友好關係的開始,一如東方拿麵包和鹽與客人分享一樣。那人倒是比我想像的健談。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雖然自稱是蒙蒂亞地區的居民,但對該區卻不太熟悉,不知道我們所在的那個清幽的峽穀叫什麼名字,附近的村子一個也列舉不出來。最後,我問他在附近是否看見過斷壁殘垣、凸邊的瓦、雕過的石頭,他回答說從沒留意過這一類的東西。相反,他對馬卻頗有研究。把我的馬頭頭是道地評論了一番,這當然很容易。接著,他向我談起他坐騎的家係,稱它來自有名的哥爾多巴養馬場,確實出身高貴,極為耐勞,據其主人說,此馬曾經一天跑過一百二十公裏的路,而且不是飛馳便是疾走。正說在興頭上,陌生人突然停住了,仿佛說的話已經太多,連自己也感到驚訝和後悔。“我正急著趕往哥爾多巴,”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接著說道,“有一件案子想求法官幫忙……”他邊說邊看著我的向導,向導立即奇怪地垂下了眼睛。

這裏既有樹蔭,又有山泉,我不禁心花怒放,忽然想起從蒙蒂亞啟程時,朋友們曾經將幾片好吃的火腿放在我向導的褡褳裏,便讓向導取出來,請那個陌生人隨便吃點。剛才他說很久沒有抽煙,但我看他倒是至少有兩晝夜不曾進食了,吃起來狼吞虎咽。我想,這個可憐的餓鬼遇見我真是遇見大救星了。我的向導卻吃得不多,喝得就更少了。開始上路的時候,他說得比誰都歡,可現在卻像個啞巴。我們那位客人在場似乎使他很不自在,兩個人彼此都懷有戒心,我也猜不出到底是因何緣故。

轉眼間,連麵包和火腿的碎屑也吃得精光,我們每人又各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導把我們兩人的馬匹重新套上,準備向我這位新朋友告辭,他問我打算在哪兒留宿。

我還沒來得及注意向導做的暗示便脫口回答說,打算到庫埃爾沃客店下榻。

“先生,這客店太糟,對您這樣的人似乎不合適……我也到那兒,如果您願意的話,咱們就搭個伴。”

“好極了。”我說著上了馬。高導給我扶鐙,同時又向我使了個眼色。我聳了聳肩膀表示回答,似乎告訴他,盡管放心好了。接著一行人便上路了。

安東尼奧眼色、不安的神情、陌生人說漏嘴的幾句話,特別是他趕了一百二十公裏路的事和不太合乎情理的解釋,已經使我對這位旅伴有了一定的推斷。毋庸置疑,我正在和一個走私犯,也許是一個土匪打交道。但這又關我何事呢?我很知道西班牙人的性格,我敢斷定,一個和你一起吃過飯抽過煙的人是沒有什麼可怕的。有他在場,碰見任何壞人也是一種可靠的保護。再說,我也很想知道強盜到底是怎樣一種人。這可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得到的。與一個危險人物在一起,特別是覺得他又溫柔又馴善的時候,總感到有點意思。

我希望逐漸使這個神秘的神秘的陌生人對我說出真心話,所以,不管向導怎樣一再對我使眼色,還是故意把話題扯到大道上的劫匪上去,當然是用那種懷著敬意的語氣。當時,安達盧西亞有一個著名大盜,名叫何塞·馬利亞,其事跡真是膾炙人口。“沒準我旁邊這位就是何塞·馬利亞。”我暗暗想道。於是我大談我所知道的這位好漢的傳聞,全都是頌揚性的,而且對其勇敢和仗義表示高度讚賞。

“何塞·馬利亞不過是尋常人而已。”陌生人談談地說了一句。

“這是他的自我評價還是過分的謙虛呢?”我心裏想。因為在仔細打量了這位旅伴之後,我發覺他與張貼在安達盧西亞很多地方的城門口上何塞·馬利亞的相貌等同一人。“對,就是他……金發、碧眼、小手、大嘴、牙齒整齊;細棉布襯衣、絛絨上裝還綴著銀扣,白皮護腿,坐下棗紅馬……沒問題準是!不過還是別說破的好。”

我們到了小客店。他沒說錯,這小店條件之差果真從未見過。僅有一間大屋子,既是廚房,又是飯廳和臥室。隻差茅廁沒蓋在屋裏了。屋子中間有一塊石板,上麵生著火,煙從屋頂上一個窟窿冒出去,或者幹脆像雲霧般停在離地麵幾尺高的地方,嗆得人直咳嗽。沿牆根鋪上五六張舊騾毯,就算是客鋪了。離屋子,或者不如說,離剛才我說的那間惟一的大房二十步遠近有一個車棚,就算是馬廄。這個可愛的住處沒有其他人,至少當時是這樣,隻有一個老婆子和一個約十到十二歲的小姑娘,膚色黝黑,衣衫相當襤褸。我心想:“莫非這就是古代蒙達-伯蒂卡居民的後裔?啊,愷撒!啊!塞斯土斯·龐培!倘若你們能死而複生,肯定會驚訝不已!”

老婆子一看見我的同伴,不禁驚叫了一聲,脫口說道:“噢!唐何塞老爺!”

被稱作唐何塞的那位“危險人物”皺起眉頭,威嚴地把手一抬,老婆子立刻變啞巴了。我轉過頭,暗暗對向導遞了個眼色,告訴他,我完全了解今夜這個夥伴,請他不必再費唇舌。晚飯倒比我預料的豐盛。飯擺在一張獨腿的小桌上。老公雞丁炒飯,辣椒放得不少,然後又是油炒辣椒,最後是“加斯巴措”,那是一種辣椒拌的沙拉。三道菜都很辣,看來今晚要和辣椒過不去了。我們不得不打開羊皮酒囊喝蒙蒂亞葡萄酒,這酒味道還可以。飯後我發現牆上掛著把曼陀林,西班牙到處都有曼陀林,便問伺候我們的小姑娘是否會彈。

“不會,”她回答道,“但唐何塞彈得可好啦!”

我立刻客氣地請求唐何塞“請您給我唱首歌好嗎?我特別喜歡你們的民族音樂。”

“先生是謙謙君子,用這樣好的雪茄款待我,任何要求我都不該拒絕。”唐何塞快活地大聲說道,接著,要過曼陀林,自彈自唱起來。他的聲音雖然粗糙,但還算悅耳,曲調蒼涼而古怪。至於歌詞,我連一句也不明白。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對他說道,“您剛才唱的並不是西班牙的調子,卻像我在外省聽過的《佐爾齊科》。歌詞可能是巴斯克語。”

“不錯,”唐何塞麵色陰沉地回答道。然後把曼陀林放在地上,雙手交叉在胸前,神情異樣而淒涼地注視著即將熄滅的柴火。放在小桌上的燈照亮了他那張顯得即高貴、又凶惡的臉,使我想起彌爾頓筆下的撒旦。也許我的同伴和他一樣想起離開了的家,想起一次失足隻好異鄉飄泊的可憐身世。我想再挑起話題,但他緘口不語,沉浸在脈脈的愁思之中。此時,老婆子已在屋子的一角睡下,睡處拉一根繩,上搭一條破被,與屋裏的其它部分隔開。小姑娘也跟著她鑽進這個專為女眷保留的“單間”。我的向導於是站起來,叫我隨他到馬廄。唐何塞察覺後好像突然驚醒,厲聲詢問他到哪兒去。

“去馬廄”。向導回答道。

“去幹什麼?馬有吃的。就在這兒睡吧,先生會同意的。”

“我擔心先生的馬病了。我想讓先生親自去看看,或許他知道該怎麼治。”

很顯然,安東尼奧想單獨跟我談些什麼,但我不願使唐何塞產生懷疑,而且按照我們當時的情形,我認為最好的做法就是表示絕對放心。因此,我回答安東尼奧說,我對馬完全是外行,而且我也困了。唐何塞跟著向導去馬廄,很快便獨自回來,對我說,馬沒什麼毛病,但我的向導認為那是匹寶馬,便用自己的上衣給它擦身,叫它發汗。他覺得這項工作很愜意,打算幹個通宵。這時候,我已經躺在騾毯上,用鬥篷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生怕碰到髒乎乎毯子。唐何塞說了聲對不起,便在我身旁躺下,正對著門口,同時並沒有忘記把短銃的導火線換上,小心翼翼地放在當枕頭用的褡褳下麵。我們互道晚安,五分鍾後,便沉沉睡去了。

我想自己大概是太累了,竟然能在這樣的鬼地方睡得著。但一個鍾頭以後,感到渾身奇癢難熬,睡下不久便醒了。我弄清原委之後,覺得與其待在這個讓客人遭罪的房間裏不如到露天去度過後半宿。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從呼呼大睡的唐何塞身上邁過去,動作異常小心,出了屋子也沒把他驚醒。我在屋旁一張很寬的條凳上麵躺下,準備把這一夜打發過去。正當我第二次閉上眼睛的時候。忽覺眼前似乎閃過一個人和一匹馬的影子,走路悄無聲息。我翻身坐起,認出是安東尼奧。他在這個時分走出馬廄我自然感到很奇怪,便站起來,迎著他走去。他先看見了我,陡地停住了。

“他在哪?”安東尼奧低聲問我道。

“在客店裏,正睡得香,他不怕臭蟲,你為什麼把馬牽走?”

這時我才看見,為了走出車棚時不弄出任何響動,安東尼奧用破氈片小心翼翼地把馬蹄裹上了。

“看上帝份上,您悄聲點。”安東尼奧對我說道,“您不知道這人是誰。他就是何塞·納瓦羅,安達盧西亞赫赫有名的大盜。整整一天我都向您作暗示,但您卻不願理會。”

“一個大盜跟我有何相幹?”我回答道,“他又沒偷我們,我敢打賭,他也沒有搶我們的打算。”

“好極了!但誰能把他交給官府便可得到二百杜卡托的獎賞。我知道離這裏六公裏有一個槍騎兵的哨所。天亮以前,我可以帶幾個結實的漢子回來。我本想騎走他的馬,可那畜生很凶,除了納瓦羅,誰也難以靠近它。”

“見你的鬼去吧!”我對他說道,“這可憐的人有什麼對不起你,你想告發他?再說,你能肯定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大盜嗎?”

“絕對能夠肯定,剛才,他跟著我進了馬廄,對我說:‘你好像認得我,如果你向那位好心腸的先生說出我是誰,我就讓你的腦漿迸裂。’您別走,留在他身邊,您大可放心。隻要他知道您在,他就不會懷疑。”

說著話,我們已經遠離了那個客店,不會有人聽見馬蹄的聲音了。安東尼奧很快把裹著馬蹄的破布扯掉,準備翻身上馬。我連懇求帶威脅地想拽住他。

“先生,我是個窮光蛋,”他對我說道,“二百杜卡托不能白白放棄,何況還能給地方上除去一害。不過,您要當心:如果納瓦羅醒了,他會抄起短銃,您就要留神了。我嗎?我已經騎虎難下,您自己看著辦吧。”

說著,那家夥翻身上馬,兩腿一夾,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我很生向導的氣,同時也感到非常不安。考慮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返回客店。唐何塞還在沉睡,大概正在極力補償幾天來東奔西走的疲憊和困倦。我隻好用力把他搖醒。我永遠忘不了他凶狠的眼神和撲向短銃的敏捷動作,幸虧我為了保險,已先把他的槍放在離他睡處稍遠的地方。

“先生,”我對他說,“請原諒我把您叫醒,但我想冒昧地問您一句:如果一會兒看到五六個槍騎兵到這裏來,您不會在乎吧?”

他“霍”地跳起,厲聲喝問道:

“這是誰告訴您的?”

“警告隻要準確,管它從何而來。”

“您的向導把我出賣了,我饒不了他!他在哪兒?”

“我不清楚……在馬廄裏吧,我想……但有人告訴我……”

“誰告訴您?……不可能是老婆子……”

“我不認識的一個人……別多說了,您想還是不想等那些兵來?如果不想,就不要浪費時間,否則晚安,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好夢。”

“哦!您的向導!您的向導!我早就看出他……不過,我會找他算賬的!……再見了,先生。您幫了我的忙,上帝會保佑您的。我其實並不完全像您想像的那樣壞……是的,我還良知未泯,值得正人君子的憐憫……再見了,先生……我隻抱憾不能報答您的恩情。”

“如果您要報答我,唐何塞,那就請您答應我,不懷疑任何人,也不要心存報複,拿著,這些雪茄是給您在路上抽的。祝您一路平安!”說罷,我向他伸出了手。

他默默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銃和褡褳,用我聽不懂的土語跟老婆子說了幾句話,然後直奔車棚。不大會兒,我便聽見他在原野上飛馳了。

我回到條凳上躺下,但難以入眠。我反躬自問,究竟該不該把一個強盜,也許還是一個殺人犯從絞架上救下來,原因僅是同他一起吃過火腿和瓦倫西亞式炒飯?難道我沒有出賣了我那位維護法律的向導了嗎?我不是會給他招來罪犯的可怕報複嗎?可是朋友之間必須要講義氣!……我對自己說:真是無知之見,強盜將來所犯的罪,我是要負責的呀……但是,這種難以理喻而發自內心的本能難道是無知之見嗎?或許,在我當時複雜而微妙的處境下,怎麼做都難免會感到後悔。我正為自己的行動是否符合道德規範而左思右想的時候,忽然看見出現了六個騎兵,安東尼奧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後。我迎上去,告訴他們,強盜已經逃走兩個鍾頭了。老婆子在班長盤問下,回答說,她認識納瓦羅,可她是個孤老太婆,壓根兒就不敢冒生命的危險去告發他,還說他每次來這裏,習慣上都是半夜就走。至於我,則必須走上十幾公裏,出示我的護照,當著一位法官的麵簽署一份聲明,然後才能得到允許,繼續我的考古研究。安東尼奧恨我,疑心是我使他輕易到手的二百杜卡托打了水漂。但我們在哥爾多巴還是客客氣氣地分了手。我盡量在我財力範圍內給了他一大筆報酬。

……

我在哥爾多巴逗留了幾天。有人指點我說,多明我教會的圖書館裏存有一份手稿,能向我提供一些關於古蒙達的有用的資料。慈祥的神甫們熱情地接待了我。我白天在他們的修道院裏消磨,晚上則在城裏溜達。在哥爾多巴,每當黃昏時分,瓜達基維爾河右岸總有一大群閑人。那兒可以聞到從一個自古以鞣革馳名的皮革廠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同時也可以欣賞到一道值得一看的“風景”。晚禱的鍾聲敲響前幾分鍾,一大群婦女聚集在河邊高高的堤岸下。沒有一個男人敢混雜其中。晚禱鍾聲一響,就說明天已經黑了。鍾敲到最後一響,全體婦女便脫衣入水。於是一片歡聲笑語,鬧得沸反盈天。男人們的眼睛睜得滾圓,從堤岸高處欣賞這些浴女,力圖看得清楚、再清楚,仔細、再仔細……無奈卻什麼也看不到。暗藍的河水上,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形使有詩意的人浮想聯翩,隻要略微思索,就不難想像出狄安娜和仙女們沐浴的情景,而且不用擔心會遭到與阿克泰翁相同的命運。——據說有一天,幾個居心不良的流氓湊了點錢買通聖母院敲鍾的人,叫他把法定的晚禱鍾聲提前二十分鍾敲響。雖然天色還很亮,但瓜達基維爾河的仙女卻毫不猶豫,她們信任晚禱鍾聲甚於信任太陽,心安理得地換上浴裝,而這種裝束總是最簡單不過的。當時我沒在場。我在的時候,敲鍾的人偏偏不受賄賂,而且暮靄朦朧,隻有貓才能分辨出年紀最大的賣橘子的老太婆和哥爾多巴最漂亮的女工,以及那些無聊的男人們所渴望看到的一切……可惜貓沒有這方麵的嗜好。

一天晚上,夜晚的大幕已經全部拉下,我在堤岸上憑欄吸煙,突然一個女人從通向河邊的梯級上走上來,到我身旁坐下。鬢間插著一大束素馨花,在夜色裏散發出醉人的芬芳。她衣著樸素,甚至還非常寒酸,一身黑衣服,同大部分女工晚間穿的一樣。有身份的女人隻在早上才穿黑,晚上全是法國式打扮。那個浴女來到我身旁,故意把係在頭上的紗巾輕輕滑落在肩上,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發覺她很年輕,身材玲瓏小巧,長著一雙大眼睛。我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這是典型法國式的禮貌,趕緊對我說,她其實十分喜歡聞煙草的味道,如果有醇和的紙煙,她還能抽哩。我煙盒裏恰好還有幾根,趕緊遞了過去。她真的拿了一根,一個小孩見狀送來一根點著的繩子,她給了一個蘇比,把煙燃著了。我們抽著煙,談了很久,直到堤岸上隻剩下我和那位美麗的浴女了。我想,請她到冷飲店吃點冰激淋大概還算得體。她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可是在決定之前想先知道一下時間。於是我便把表一按,鈴響了,她覺得很驚奇。“你們外國人發明的東西真高級!先生,您是哪國人?大概是英國人吧?”

“鄙人是法國人。您呢?是小姐還是夫人?您大概是哥爾多巴人吧?”

“不是。”

“至少是安達盧西亞人。聽您說話聲音那麼柔,我想是的。”

“如果您那麼會聽人的口音。您肯定能猜出我是什麼人了。”

“我想您一定是耶穌國度裏的人,離天堂僅有兩步路遠。”

“這個隱喻指安達盧西亞,是我從我的朋友,著名的鬥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維利亞那裏學來的。”

“得了吧!天堂……這裏的人都說,天堂不是為我們建造的。”

“那麼,您難道是摩爾人,抑或……”我停住了,不敢說出猶太人這幾個字。

“算了!算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波希米亞人。願意讓我給您算個卦嗎?您是否聽人提到過卡門小姐?那即是我。”

十五年前,我根本不相信什麼鬼神,所以就算巫婆坐在身邊,我也滿不在乎。“好極了!”我心裏想,“上星期,我跟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吃晚飯,今天就跟一個魔鬼的女仆吃冰激淋。出門在外,什麼都應該見識見識。”我加深對她的認識還有另外一個理由。說起來慚愧,中學畢業以後,我曾經花了點功夫去研究巫術,有好幾次還嚐試驅神喚鬼。雖然後來早已放棄了這種研究,但心中對任何迷信的做法總還有些好奇。能夠知道波希米亞人的魔法達到什麼程度對於我實在是賞心悅目。

談話間,我們走進了冷飲店,在一張小桌子前坐下。桌子上用玻璃罩罩著一支蠟燭。這時我才有時間仔細審視我麵前這位吉卜賽姑娘。屋裏那些喝冷飲的顧客看見我有這麼一個美人做伴,感到十分驚訝和羨慕。

我懷疑卡門小姐不是純粹的波希米亞人,至少她比我遇見過的她的同族婦女要漂亮百倍。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美,必得具備三十個條件,換句話說,必須對她能用得上十個形容詞,而每一個形容詞則必須適用於她身上的三個部分。例如,必須有三樣黑:即眼睛、眼皮和睫毛;三樣細:即手指、嘴唇、頭發等等。(詳見布朗托姆的作品。)我這位波希米亞姑娘當然不會如此十全十美。她的皮膚,雖然柔滑,顏色卻很接近黃銅。眼角上挑,但非常好看;嘴唇稍厚,不過線條不錯,露出一口比杏仁還白的牙齒。頭發稍有些粗,但又長又黑,像烏鴉的翅膀一樣閃著藍光。為了避免描寫過於冗長瑣碎使各位讀者生厭,我可以總結地說一句,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伴隨著一個優點,對比之下,優點也許更為突出。那是一種異樣而野性的美,一張臉初時使您驚訝,但卻過目不忘。尤其是她的眼神,既淫蕩又凶狠,除了她,我從未見過別人有這種眼神。波希米亞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這句諺語可謂觀察入微。如果您沒有閑暇去動物園研究狼眼,那就不妨觀察一下您的貓捕麻雀時的眼神吧。

我覺得在咖啡店裏算命簡直叫人笑話。便要求到那位美麗的女巫家裏去,她一口應允,但想再知道一下鍾點,要求我把表再弄響一次。

“是真金做的嗎?”她非常仔細地看著表問道。

我們離開咖啡店時,夜色已經濃重,大部分店鋪已經打烊,街上幾乎沒有什麼人了。我們跨過瓜達基維爾河大橋,一直來到城根盡頭,在一所不算豪華的房子前麵停了下來。為我們開門的是個孩子。波希米亞姑娘用我聽不懂的話對他說了幾句,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羅曼尼或者奇波卡裏,是吉卜賽人的語言。孩子聽了即刻走開,把我們留在一間頗為寬敞的房間裏,屋子雖大,但隻有一張小桌,兩把凳子和一個木櫃。對,還有一瓦罐水,一堆橘子和一捆洋蔥。

待屋子裏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波希米亞姑娘從櫃裏取出一副看模樣已經玩得很舊的紙牌,一塊磁石、一條幹了的四腳蛇和另外幾件法器,然後吩咐我用一個錢幣在自己左手劃十字。接著便開始做法。她的種種預言不必為各位細表,從她做法的架勢看,顯然對此道很是熟練。

可惜剛開始不久便有人來搗亂。門砰地打開了,一個身裹棕色鬥篷隻露出眼睛的男人走進房間,很不客氣地對波希米亞姑娘大聲斥責。我雖不明白他說什麼,但聽他的聲調知道他特別惱火。吉卜賽姑娘看見他既不驚訝,也不生氣,隻是迎上去,用剛才她在我麵前說過的那種神秘的語言,連珠炮般說了幾句。我隻聽懂她重複了好幾次的“外國佬”這個字眼,知道那是波希米亞人對所有異族人的統稱。我猜想準是在談我,看情形非有麻煩不可,便悄悄抄起凳腳,打算瞅準時機往那位危險人物的頭上砸去。不料他粗暴地推開波希米亞姑娘,徑直向我走來,接著,又退後了一步,說道:

“噢,先生,原來是您!”

我也仔細地看了看他,認出了是我的朋友唐何塞。這時候,我真有些後悔當時沒讓人把他捉去吊死。

“啊,老兄,是您!”我竭力裝出坦然的樣子,大笑著說道,“小姐正給我算卦,您來倒打斷了。”

“老毛病!非叫她改不可。”他從牙縫裏迸出了這句話,同時用凶狠的目光看著那姑娘。

波希米亞姑娘繼續用自己的語言和他說話,而且越說越激動,兩眼充血,閃著凶光,臉也氣歪了,還不住地跺腳,看樣子,似乎在強迫他幹什麼事,而他卻顯得很躊躇。到底是什麼事,我已看出端倪,因為她一再用她的纖手在脖子下很快地抹來抹去。我相信大概是要割斷一個人的脖子,而我懷疑這個被割的人大概就是我。

雖然她滔滔不絕地說,但唐何塞隻簡短地回答了兩三句。於是,波希米亞姑娘非常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裏盤腿坐下,挑了一個橘子,剝了皮吃起來。

唐何塞挽起我的胳臂,打開門,把我送到街上。我們兩人都默不作聲,走了大約二百步。然後,他伸出手,說道:

“一直往前走不拐彎就是大橋了。”

說完,他即轉過身去,很快走遠了。我悵然若失,悶悶不樂地回到客店。最糟的是,脫衣時突然發現表不見了。

出於種種考慮,我第二天沒有去索要我的表,也沒有要求市長差人給我找回來。我終結了對多明我教堂那份手稿的研究工作,啟程去塞維利亞。在安達盧西亞漫遊了好幾個月之後,打算返回馬德裏,這樣就必須再次經過哥爾多巴。我並不打算久留,因為對這個美麗的城市和瓜達基維爾河邊的浴女,我已經心生反感。可是,有幾個朋友要看,又有幾件別人托付的事情要辦,我不得不在這個回教諸王的古都至少逗留三四天。

我又去多明我教堂,一位對我研究蒙達遺址一直頗感興趣的神甫立刻伸出雙臂迎上來,高聲說道:

“感謝上帝!歡迎您,親愛的朋友。我們都以為您死了呢。我告訴您,為了超度您的亡魂,我念了好多回天主經和聖母經,當然我並不後悔。這麼說,您沒有被謀殺,因為我們知道,您的東西被人搶過。”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有點驚訝地問。

“您知道,您那隻會反複報時的表,挺漂亮的。您在圖書館工作時,每當我們提醒您該去聽唱聖詩了,您便讓表報一次時。好了,這塊表已經找回來了,會還給您的。”

“就是說,”我有點不知所措,便打斷他的話問道,“我丟了的那塊表……”

“那壞蛋已被關進牢裏,大家都知道,他那種人,為了一個小錢也會對一個基督徒開槍的。我們十分害怕他把您殺了。回頭我陪您到市長那裏領回您那塊精致的表。這樣,您回到那邊就不會說西班牙的司法當局辦事外行了!”

“不瞞您說,”我對他說道,“我寧搭上我的表也不願出庭作證讓一個可憐的人被吊死,尤其是因為……因為……”

“噢!您大可放心,他是罪有應得,吊死一次還算便宜他了哩。搶您東西的人是個強盜,所以後天上絞刑架,絕不赦免。您看,多搶一次或者少搶一次,絕不會影響他的判決。如果他隻是搶,那倒也罷了!但他血債累累,一次比一次殘忍。”

“他叫什麼名字?”

“地方上都叫他何塞·納瓦羅。但他另外還有一個巴斯克名字,你我都甭想念得出來。對了,這個人倒是值得一看。您喜歡獵奇,可別放過去見識一下的機會,看看西班牙的壞蛋是怎樣告別這個世界的。他目前在小聖堂,馬丁內斯神甫可以帶您去。”

這位多明我修士一再攛掇我去看看“挺有意思的絞刑”,我覺得不便推辭,便帶上一盒雪茄去看那個囚犯,希望他能原諒我的唐突。

我被帶到唐何塞那兒去的時候,他正在吃飯。他冷冷地朝我點點頭,很有禮貌地感激我給他帶去的禮物。他數了數我交給他的那盒雪茄以後,從中挑出了幾支,把餘下的還給我說,再多也不需要了。

我問他能否花點錢打點一下或者托托朋友替他減刑。他先是淒然一笑,聳了聳肩膀,但似乎很快又改變了主意,求我叫人做一台彌撒超度他的靈魂。

“您能否,”他不好意思地又說道,“您能否為一個得罪過您的人再做一台?”

“當然可以,朋友,”我對他說道,“不過,據我所知,這地方上還沒有人得罪過我。”

他拿起我的手,神情嚴肅地緊緊握著。沉默了一會,又說道:

“我能再托您辦一件事嗎?……您回國也許會路過納瓦拉,至少會經過距那兒不遠的維多利亞。”

“不錯,”我對他說,“我肯定會經過維多利亞。我繞道到班布羅那也不是不可能的,為了您,我繞這個彎也樂此不疲。”

“好極了!如果您去班布羅那,肯定能看到許多令您感興趣的東西……那是個美麗的城市……我把這個徽章交給您(說著,他指給我看掛在他脖子上的一個小銀章),請您用布或紙包好……”他停了一下,努力控製激動的情緒,“把它交給或托人交給一位老媽媽,地址我會告訴您。”

“您就說我死了,但別說如何死的。”

我允諾替他辦這件事。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度過了一段時間。下麵諸位將要看到的一些悲慘遭遇就是他親口講述給我的。

他開始敘述起了他的故事。我出生在巴茲坦盆地的艾裏狄多。我名叫唐何塞·裏薩拉本戈亞。先生,您了解西班牙,一聽我的名字就會清楚我是巴斯克人,祖輩都是基督徒。我姓名前冠以唐字是我的權利,如果在艾裏狄多,我還可以向您展示寫在羊皮紙上的家譜哩。家裏想讓我成為神甫,叫我念書,但我這人天生與書無緣。我太愛打網球了,這就害了我一輩子。我們納瓦拉人一打起網球來便什麼都不顧了。有一天,我贏了球,一個阿拉瓦省的小夥子向我挑釁,雙方都動了馬基拉,結果我又占了上風,可這一來我不得不離開家鄉。路上遇見了龍騎兵,便投軍入了阿爾曼薩騎兵團。我們這些山民學打仗不含糊。我不久便當上了下士,上級已經允諾提升我為中士,可是倒黴的事卻來了。我被派往塞維利亞煙草廠做警衛。如果您到塞維利亞,一定會看見城外瓜達基維爾河邊那座惹眼的大建築,煙草廠的大門和附近的警衛室,至今仿佛還曆曆在目。西班牙人懶散值班時不是打牌就是睡大覺,我這個老實的納瓦拉人則總想找點事做做。一天午飯過後,我正拿著黃銅絲給我槍上的通針編根鏈子,突然聽見弟兄們說:“鍾響了,姑娘們快回來幹活了!”您知道,先生,煙廠裏整整有四五百女工,在一個大廳裏卷雪茄。男人沒有“二十四道杠杠”的允許是不準進去的,因為天熱的時候,女工們穿得都很隨便,尤其是年輕的女工們午飯後回廠時,不少年輕小夥子都擁到大門旁看她們入廠,對她們說各種各樣挑逗輕薄的話。姑娘們很少會拒絕塔夫綢頭巾之類的禮物的。風流哥兒們隻要撒出釣鉤,魚兒便紛至遝來,垂手可得。其他人都在抻著脖子看,而我卻依然坐在門旁的板凳上。那時我還年輕,總想著家鄉,覺得不穿藍色裙子,肩上不搭著兩條辮的就絕對不算漂亮姑娘。而且,安達盧西亞的女孩子也令我膽怯,我還不習慣她們的作風:尖酸刻薄,沒一句正經話。所以我隻顧埋頭編我的鏈子,忽然聽見有人說:“瞧,那小吉卜賽來了!”我撩起眼簾,一下便看見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終生難忘。我看見了您認識的那個卡門,幾個月前我就是在她家遇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