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我,”我對她說道,“如果你還以這種方式做什麼埃及買賣,我有辦法讓你再也不能這樣。”
“噢,是嗎!你是我羅姆嗎?這樣命令我。獨眼龍認為這樣做好,和你有什麼關係?隻有你才能自稱為我的敏哥羅,難道你還不滿足嗎?”
“他說什麼?”那英國人問道。
“他說他渴了,很想喝一杯。”卡門回答道,說完,就倒在長沙發上,對自己的隨意翻譯大笑不已。
先生,在這個姑娘笑的時候,誰都會神魂顛倒,都會和她一同笑。那個高大的英國人也像傻子似的笑了起來,並真的命人給我拿酒來。
我飲酒時,卡門對我說:“你看見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了嗎?若是你喜歡,將來我把它送給你。”
我則回答:“我寧可不要十隻戒指,隻要能把你這位貴人弄到山裏去,每人手拿一根馬基拉比試比試。”
“馬基拉,是啥意思?”英國人不解地問道。
“馬基拉,”卡門大笑不止地說道,“就是橘子呀。把橘子叫馬基拉不是太可樂了嗎?他說要叫您吃馬基拉。”
“是嗎?”英國人說道,“那好!明天再帶點馬基拉來好了。”我們正一唱一合地蒙騙那個英國“傻子”,仆人進來通知晚飯準備好了。英國人站起來,送給我一個銀幣,伸出胳臂叫卡門挽著,似乎卡門不會自己走路怕摔著似的。卡門一直笑著,衝我說道:“小夥子,我不能請你吃飯,但明天,你一聽見閱兵的鼓聲就帶著橘子到這裏來。你會看到一間臥房,陳設比油燈街那間好得多,而且你會知道我還是不是你的小卡門。隨後咱們再談埃及的買賣。”我一聲沒吭。來到街上,那英國人還朝我喊:“明天帶些馬基拉來!”然後傳來了卡門咯咯的笑聲。
我走了出來,不知幹什麼好。晚上睡不著,早上對這個賤人惱恨不已,真想不去搭理她,徑直返回直布羅陀。但第一通鼓聲一擂響,馬上便泄了氣,扛起一簍橘子,直奔卡門的住處。隻見百葉窗半開著,露出她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向我張望。頭上撲粉的仆人立即帶我進去。卡門吩咐他去辦事。等屋子裏僅有我們兩人的時候,她像鱷魚般張開嘴大笑起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漂亮,打扮得像位聖母,香氣襲人……鋪綢的家具、繡花的窗簾……唉!……而我卻像個猥瑣的賊。“情哥哥!”卡門說道,“我真想把這裏的一切都砸爛,一把火點了房子,然後逃到山中去。”然後是千般繾綣!……嬌笑不止!……接著又跳起舞來,把衣飾扯得粉碎,翻筋鬥、做鬼臉、淘氣十足,連猴子也自愧不如,連瘋子也歎為觀止。等稍微正經以後,她對我說:“你聽著,這是有關埃及的事。我要他領我去龍達,那裏有我一個做修女的姐姐……(說到這裏又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我們要經過的地點我會派人通知你。到時候你們一起撲向他,把他搶個精光。最好把他宰了。”接著,她臉上露出了不時能看到而誰也不願效仿的獰笑然後又加了一句:“不過,你明白該怎麼做嗎?讓獨眼龍先上,你稍稍靠後。那龍蝦勇敢而矯健,還有幾把好槍……你明白嗎?……”她沒接著說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禁毛骨悚然。
“不,”我對她說道,“我固然恨加西亞,但他畢竟是我的同夥。或許不定哪天我會替你把他除掉,但我們的賬一定要以我家鄉的方式清算。我隻是因偶然的機會成了埃及人,但在某些事情上,就如諺語所說,我仍舊是一個真正的納瓦拉人。”
她又說道:“你是個蠢才、白癡、一個地道的鄉巴佬。你就像一個侏儒,因為痰吐得遠便自認為自己是高個兒。你並不愛我,你走吧。”
當她對我說“你走吧時”,我卻走不動了。我答應動身,回到我的夥伴那兒,去等那個英國人。而她則允諾裝病,一直到離開直布羅陀往龍達去為止。我在直布羅陀又住了兩天。她大著膽子化妝到旅店來看我。我走了。我也有自己的計劃。我知道那英國人和卡門要經過的地點和時間以後,便返回約定的地方,找到了正在等我的丹卡依爾和加西亞。我們在一個樹林裏用鬆果燃著了一堆篝火,就在火邊過夜。火燃得很旺,我向加西亞提議賭牌。他沒反對了。到了第二局,我說他作弊,他哈哈大笑。我把牌往他臉上一摔,他欲拿槍,被我一腳踩住。我對他說:“聽說你耍刀和馬拉加最棒的小夥子一樣厲害,想和我比試比試嗎?”丹卡依爾想將我們勸開。我打了加西亞兩三拳。他怒從心生,便拔出刀來。我也綽刀在手。兩人都叫丹卡依爾給騰出地方,公平決鬥。他見沒法子製止我們,隻好站到一邊。加西亞已經弓起腰,拿出貓撲鼠的架勢,左手拿帽遮攔,刀子挺到前麵,這是安達盧西亞的招式。我則使出納瓦拉的架步,筆直地站在他的麵前,左手揚起,左腿向前,刀子緊貼右腿。自覺威猛之處連巨人也瞠乎其後。加西亞似箭一樣撲過來,我左腿使勁,身子朝後一轉,他撲空了,可我的刀子已直插他的咽喉,戳進之深,手竟碰及他的下巴。我將刀子猛地一轉,刃竟應聲而斷。完了。一股粗如手臂的血流竟把斷了的刀刃從傷口衝了出來。他似一根木樁,臉朝前直直地倒了下去。“你幹了些什麼呀?”丹卡依爾對我說道。“你聽著,”我回答他,“我與他勢不兩立。我愛卡門,想一人獨占。再說,加西亞是個不講義氣的惡棍,我還記得他如何對待那個可憐的雷曼達多。現在咱們僅剩兩個人,但咱們是好漢。我說,你願意和我結為朋友,生死與共嗎?”丹卡依爾向我伸出了手。他已經五十歲了。“讓男歡女愛見鬼去吧!”他大聲說著,“如果你向他要卡門,他一個銀幣就會讓給你。但現在隻剩咱們倆人,明天如何辦?”“讓我一個人來,”我回答他道,“現在全世界都不在我的話下。”
我們把加西亞埋了,然後在二百步以外宿營。第二天,卡門和她那個英國佬帶著兩個騾夫和一個仆人經過。我對丹卡依爾說:“我負責對付那個英國佬,你去嚇唬其他人,他們都沒有武器。”那英國佬頗為勇敢,若不是卡門推了他胳臂一下,我必死無疑。總之,那天我把卡門又奪回來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她,她已經成了寡婦。當她弄清事情的經過後,便對我說:“你永遠是個傻子!加西亞本來該把你殺掉,你那種納瓦拉的防守方式不過是兒戲,比你強的人死在他手下的多著呢。他死限到了,而你的我看也快了。”“你的也是,”我回敬了一句,“倘若你不老老實實做我羅米的話。”“好極了。”她說道,“我不止一次在咖啡渣裏看到,咱們倆會一起完的。管他呢,聽天由命吧。”說著,她敲起了響板,每當她想驅散什麼厭惡的念頭時,總這樣做。
一個人談到自己就連時間也忘了。這些瑣碎事情也許您聽膩了,不過,我很快就說完。我們一起生活了很長的時間。丹卡依爾和我又糾集了一班比原來更可靠的弟兄,專門從事走私的勾當,說老實話,有時也截道兒,但僅是在山窮水盡,迫不得已的時候。而且,我們也不虐待旅客而僅限於搶走他們的錢財。有幾個月,我對卡門很滿意。她繼續為我們通風報信,對我們的買賣很有幫助。她時而在馬拉加,時而在哥爾多巴,有時又在格林納達。但隻要我遞個信去,她便扔下一切,到一個偏僻的小客店,甚至到帳篷來與我盡歡。僅有一次,在馬拉加,她令我有點不放心。我知道她看中了一個富商,大概想重施那次直布羅陀的慣伎。無論丹卡依爾怎樣勸阻,我也不聽,徑自大白天闖進馬拉加。找到卡門,立刻將她帶走。我們大吵了一架。“你知道嗎?”她對我說,“自從你成為我真正的羅姆以後,我愛你的程度比你是我情郎的時候差多了。我不願別人幹預我,特別不願讓別人對我發號施令。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獨往獨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包括殺人。小心別把我逼急了。若是你令我煩了,我會找個棒小夥子像你收拾獨眼龍那樣收拾你。”丹卡依爾把我們勸和了,但我們彼此都說了些令對方耿耿於懷的絕情話,我們的關係大不如前了。不久,發生了一件倒黴的事。我們遭遇了軍隊,丹卡依爾和兩位弟兄喪了命,另外兩個被擒。我負了重傷,要不是我的馬快,非落入士兵的手不可。我精疲力竭,身上帶著一顆子彈,和僅剩下的一個弟兄奔往樹林打算匿藏起來。一下馬我便暈了過去,心想,這回一定得像中槍的野兔那樣死在灌木叢裏了。那位兄弟把我背到我們熟悉的一個山洞裏,然後去找卡門。卡門在格林納達,聽說後立即趕來,寸步不離地待在我身旁足足有半個月,覺也不睡,對我精心服侍,無微不至,一個女人即使侍候自己最心愛的丈夫也難以如此。我剛能站起來,她便偷偷地帶我到格林納達。波希米亞女人到處都能尋到藏身之處。就這樣,我在一所房子裏住了整整六個星期,有趣的是,這所房子與通緝我的市長僅有兩門之隔。我在百葉窗後麵不止一次看見他走過。我的傷終於養好了。病中我思前想後,準備換一種活法。我對卡門說,不如離開西班牙,到新大陸去安分守己地過活。她不屑一顧地說道:“我們生來不是種菜的,一輩子靠騙鄉巴佬過日子。對了,我和直布羅陀的納坦·本·約瑟夫談好了一宗買賣。他有些棉織品,隻等你來運。他知道你沒死,就全靠你了。你倘若失信,咱們在直布羅陀搞接應的那幫人該怎麼說呢?”我不得已,隻好重操舊業。
我躲在格林納達的時候,城裏有鬥牛的地方,卡門去了。回來講了很多關於一個鬥牛士的事,說此人名叫盧加斯,挺有本事。她甚至記得他坐騎的名字和他繡花上衣的價錢。我起初並沒在意。幾天之後,我剩下的惟一弟兄胡安尼托告訴我,他曾在薩加提恩大街的一個商人那裏見到卡門和盧加斯在一起。我聞言馬上警覺起來,質問卡門是如何和為何認識那個鬥牛士的。她說:“這小子,咱們可以打一下他的主意。河裏有聲,非水即石。他鬥牛掙了一萬二百裏亞爾。兩種做法可以任挑一種:或者把這筆錢弄過來,或者招這小子入夥。他馬騎得好,人又勇敢。咱們的弟兄一個個都死了,你也需要補充人手。就把他收下吧。”
“我既不要他的錢,也不要他這個人。”我回答道,“我不許你和他來往。”“你小心,”她對我說道,“不許我做什麼事我偏立刻就做!”所幸的是那個鬥牛士到馬拉加去了,而我也準備把那個猶太人的棉織品偷運進來。這一趟要做的事情不少,卡門也同樣。我把盧加斯忘了,或許她也忘了,至少暫時如此。大概就在這個時候,先生,我遇見了您,先是在蒙蒂亞,然後在科爾多瓦。最近一次見麵我就不提了,您知道的也許比我更詳細。卡門偷了您的表,還想要您的錢,特別是您現在戴的這隻戒指,據她說那是個魔環,最好能搞到手。我們大吵了一場,我揍了她。她臉色刷白,哭了。這是我頭一次看見她哭,對我的刺激不小。事後,我請她原諒,但她整整一天都不理我。我啟程返回蒙蒂亞時,她甚至不屑和我吻別。——我心裏很難過,可三天之後,她來找我,滿麵春風,快活得像隻家雀。一切都被扔到腦後,我們猶如一對熱戀不久的情人。分手時她對我說:“哥爾多巴有節日,我去看看就會知道走路的人誰身上有錢,然後告訴你。”我讓她去了。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我想起這節日的事,還有卡門脾氣的忽然轉變。我心想:“她一定消了氣了,否則是不會主動先來講和的。”一個老鄉告訴我,科爾多瓦有鬥牛。我頓時熱血上湧,像瘋了似的即刻趕到現場。有人把盧加斯指給我看。在緊貼著場邊的觀眾席上,我發現了卡門。我隻看了她一分鍾便證實確有其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個混蛋鬥第一頭牛時便大獻殷勤,把牛身上的綢結扯下來,獻給卡門。卡門立即高興地戴在頭上。可那頭牛卻替我報了仇。盧加斯連人帶馬被公牛當胸一撞,倒地後還被公牛從身上踩過。我看看卡門,她已經不在座位上了。我走不出去,隻好捱到散場。我跑到您認識的那所房子裏,整個晚上和大半夜都默然無語。清晨兩點左右,卡門才回來,看見我覺得有點吃驚。“跟我來,”我對她說道。“那好!走就走!”我去牽馬,將她扶上馬。我們走了半宿,彼此一句話也沒說。天亮時分,來到一個僻靜的小店打尖,旁邊就是一個神甫隱修之所。在那兒,我對卡門說:
“你聽著,我既往不咎,一切都不再提。可你必須要對我發誓:隨我到美洲去,在那兒安分守己地過日子。”
“不,”她賭氣地說道,“我不喜歡去什麼美洲。我在這裏覺得非常好。”
“因為盧加斯離你很近。但是你想想,他的傷即使能好,命也肯定長不了。再說,我為啥找他算賬呢?你的情人一個一個我都殺膩了,再殺就該殺你了。”
她用野性的目光緊盯著我說道:
“我始終認為將來必死在你手裏不可。第一次看見你之前,我在家門口遇到一個神甫。昨夜離開哥爾多巴時你沒發現嗎?一隻野兔竄出大路正好從你的馬腿中間穿過。這是命中注定的。”
“小卡門,”我問她道,“難道你不愛我了?”
她一聲不吭,隻是盤腿坐在席子上,用手指在地麵劃來劃去。“咱們換一種活法吧,卡門,”我懇求著說道,“到一個咱們永不分離的地方去。你知道,離這兒很近的一棵橡樹下埋著一百二十盎司黃金……另外,咱們在猶太人本·約瑟夫那裏還有一筆錢。”
她淒然地笑了笑,說道:
“先是我,接著是你。我知道一定會這樣。”
“你再想想,”我接著說道,“我的耐心和勇氣都快到極限了。你決定吧,否則我可要下決心了。”我離開了她,向神甫隱修所踱去,看見神甫正在祈禱。我一直待他祈禱完畢。我真想祈禱,可做不到。神甫站起來,我向他迎過去。“神甫,”我對他說道,“您肯為正處於危難之中的人祈禱嗎?”
“我為一切苦難的人祈禱。”他說道。
“有一個人也許就要魂歸天國了,您能為他做一次彌撒嗎?”
“行。”他回答時雙眼直看著我。見我神色異常,便想引我開口:
“我好像見過您。”他說道。
我把一塊銀幣擱在他麵前。“您何時候做彌撒呢?”我問他道。
“半小時以後。那邊客店老板的孩子來輔彌撒。年輕人,請講給我,您良心上是否有什麼事使您苦惱不安呢?您樂意聽一個基督徒的規勸嗎?”
我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我告訴他我片刻就來,說完趕緊溜走。我躺在草地上,直到聽見鍾聲敲響。我起身走近小聖堂,但沒有進去。彌撒做完,我返回客店,巴不得卡門已經逃了。她完全可以騎上我的馬跑掉……但她仍在那兒。她不願讓別人說她怕我。我不在的時候,她拆開裙邊,取出裏麵的鉛。現在,她正坐在桌前,仔細看她剛剛熔化後倒在水缽裏的鉛塊,聚精會神地作法,竟沒有察覺我回來。她時而拿起一塊鉛,憂心忡忡地翻過來,掉過去,時而又哼起一首神秘的歌。這種歌是呼喚唐佩德羅的情婦馬利亞·帕狄亞的,據說這婦人是波希米亞人至高無上的女王。“卡門,”我對她說道,“請跟我來好嗎?”
她站起來,丟掉水缽,把披肩朝頭上一搭,似乎準備要走。有人把我的馬牽來,她坐在馬後,我們便走了。
“這樣說來,卡門,”走了一段路後,我對她說道,“你願意跟我走了,對嗎?”
“對,我願跟你去死,但絕不再與你共同生活。”
我們來到一個偏僻的山口,我勒住馬。“就在這兒?”她問道,接著一縱身,跳到了地上,摘下披肩,拋到腳下,然後,一手叉腰,岸然地站在那裏,定睛地看著我。
“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想殺我,”她說道,“這是注定了的,但要我讓步卻做不到。”
“我求你了,”我對她說道,“別再執迷不悟。你聽我說!過去的一筆勾銷。但你知道,使我墮落的是你,為了你,我變成了可怕的盜匪和殺人犯。卡門!我的卡門!讓我救你出來,並在救你的同時把我自己也救出來吧。”
“何塞,”她回答道,“你的要求我不能做到。我已經不再愛你,但你仍在愛我,所以你想殺我。我完全可以對你再撒個謊,但我不想費這個事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已經了結了。作為羅姆,你有權殺掉你的羅米,但卡門永遠是自由的。她生是加萊,死也是加萊。”
“這麼說你愛盧加斯?”我問她道。
“不錯,我愛過他,如愛你一樣,但僅是一會兒,或許還沒有達到愛你的程度。現在,我誰都不愛了,我悔恨自己曾經愛過你。”
我撲倒在她腳下,抓住她的雙手,淚如雨下,滴灑在她的手上。我向她提起所有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幸福時刻。還允諾她為了使她高興寧肯繼續做強盜。一切,先生,一切!我一切都答應,隻求她仍然愛我!
她果決地對我說:“仍舊愛你,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我不幹。”我怒火中燒,拔出刀來。我真希望她畏懼,向我求饒,可這個女人簡直是魔鬼。
“最後問你一遍,”我大喊道,“您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不!不!不!”她說著連連跺腳,並從手指上捋下我以前送給她的一隻戒指一揚手扔到灌木叢中。
我紮了她兩刀。那是我從獨眼龍那裏得來的刀子。我自己的那把已經弄斷了。紮到第二下,她一聲不哼地倒下了。我現在仿佛還看見她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接著逐漸模糊,最後閉上了。我失魂落魄地在她遺體前待了整整一個鍾頭。然後,我想起卡門曾告訴過我她喜歡被埋葬在樹林。我便用刀為她挖了個坑,小心翼翼把她安放下去。我找她的戒指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把戒指放在坑裏,她的身旁,還加上一個小小的十字架。或許我這樣做不合適。然後我騎上馬,飛奔到哥爾多巴,向遇到的第一個兵站自首。我說我殺死了卡門,但我不願意說出將她埋在哪裏。那位隱修的神甫是個聖人,居然為她祈禱了!還為她的靈魂做了一次彌撒……可憐的孩子!把她撫養成這樣的人完全是加萊的“功勞”。
四
有一種散布在全歐洲的流浪民族,被稱為波希米亞人、茨岡人、吉卜賽人、齊格奧內等等。而西班牙則是至今依然擁有大量這類民族的國家之一。他們中大部分居住,或者可以說漂泊在南部和東部各省之中,像安達盧西亞、埃斯特拉馬杜爾和穆爾西亞王國。在加泰羅尼亞也有不少,他們往往進入法國。我們南方的集市上都有他們的蹤跡。男人從事的職業一般是販馬、當獸醫和給騾子剪毛,還修補鍋子和銅器,毋庸置疑也做些走私和其他不法的勾當。女人則算卦和行乞,也販賣各種各樣有害或無害的藥品。
波希米亞人的身體特征容易辨認卻難於描寫。隻要見過一個,即使在一千個人當中也能把這個種族的人分辨出來。特別是容貌和表情是他們與當地其他民族區分的標誌。他們膚色黝黑,顏色總比當地其他種族要深一些。故爾,他們得到了“加萊”這個綽號,意即黑皮膚的人,他們也常常以此自稱。他們眼角上挑,長得既黑又好看,睫毛也既長又密。他們的目光隻能同野獸相比,勇敢與怯懦兼而有之,在這方麵,他們的眼睛最能反映出他們的民族性格,狡猾、放肆,但像巴汝奇一樣,“生來怕挨打”。男子大多身材勻稱、矯健、敏捷。我從沒見過一個身材肥胖的。德國的波希米亞女人大多都非常漂亮,而西班牙的吉卜賽婦女中,美人則寥寥無幾。年輕時雖醜,尚不討厭,而一旦做了母親,便令人退避三舍。無論男女都髒得要命。而沒見過波希米亞婦人頭發的人則很難想像出它是什麼樣子,即使用最粗硬、最油膩、最灰蒙蒙的馬鬃來比喻也不誇張,在安達盧西亞的某幾個大城市,一些比較拿得出手的姑娘稍稍注意打扮。她們靠跳舞賺錢,所跳的舞酷似咱們狂歡節的公眾舞會上禁止跳的那些舞。波羅先生是英國傳教士,曾經寫過兩部有關西班牙波希米亞人的十分有趣的著作。他得到教會的資助,企圖向這些人傳教。他說,吉卜賽姑娘絕不會愛異族的男人。我認為,他如此讚揚她們守身如玉是十分誇張了。首先,她們絕大部分都像奧維德筆下的醜女:沒人要的女人肯定貞潔。至於那些漂亮的,則如所有的西班牙女人一樣,選擇情人極為挑剔,非她們喜歡的,與她們匹配的不可。波羅先生列舉了一件事證明她們的道德觀,其實卻反映出了他自己的道德觀,特別是他的天真。他說:他認識一個愛尋花問柳的人,出了好幾盎司黃金的高價也沒能獲取一個吉卜賽美人的青睞。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了一個安達盧西亞人,他說,這位風流浪子如果拿出兩三個銀幣,沒準能就成功,因為送幾盎司黃金給一個波希米亞女人實在使她無法相信,就如同答應給一個客店的姑娘一二百萬一樣。——無論怎麼說,可以肯定的是,吉卜賽女人對丈夫的確忠心耿耿,若丈夫有需要,她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波希米亞人把自己的民族稱為,羅梅,意即夫婦,我看足以證明該種族對婚姻關係的尊重。總的來說,他們在與同族人的交往中挺講義氣,也就是鄉情很重,這是他們主要的優點,而且,他們熱衷於互相幫助,出事時相互能夠嚴守秘密,不出賣對方。不過,在一切秘密的不法幫會之中,也都有類似的情況。
幾個月前,我在孚日山中訪問過一群定居於此的波希米亞人。在部落的一位女長輩的小屋裏,有一個和她非親非故但患了絕症的波希米亞男子。此人離開了為他治病的醫院,寧願死在同胞中間。他在這家裏已經臥床十三個星期,但得到的待遇比那家的兒女和女婿還好。他睡的床是用幹草和苔蘚鋪的,非常舒服,被單洗得潔白如雪,而家裏其他十一個人則睡在長不過三尺的木板上。他們的好客之情可見一斑。這位對客人如此慷慨的老婦人當著病人的麵對我說:快了,快了,他非死不可。總之,這些人生活困苦,因而即使說到死,他們也不會感到可怕。
波希米亞人性格中突出的一點是對宗教感到無所謂,這並非由於他們秉性剛強或者對宗教持懷疑的態度。他們從不主張無神論,恰恰相反,他們所在地的宗教即是他們的宗教。但一經搬到別處,便改信別處的宗教。開化程度低的民族以迷信代替宗教,而他們也不迷信。說句實話,靠別人的輕信為生的人本身是不會迷信的。我發現西班牙的波希米亞人對接觸屍體唯恐避之不及,很少有人會為了錢而答應把死人抬往墓地。
我說過,大多數波希米亞女人都以算卦為生。她們的買賣挺不錯,但她們最大的生財之道是出賣媚藥和春藥。她們不但能手持蛤蟆腿拴住輕浮薄幸的心,或者用磁石粉末讓對你不感興趣的人愛你,而且還能夠在必要時念動咒語驅使魔鬼來相助她們。去年,一個西班牙女郎為我講述了下麵這個故事:有一天,她神情憂鬱,心緒不安,正在阿爾加拉大街上行走,忽然有一個盤腿坐在人行道上的波希米亞女人向她喊道:“美麗的夫人,您的情人背叛您了。”事實確實如此,“用不用我叫他回心轉意?”不言而喻,這一建議被欣然采納了。對一個能夠一眼就能猜出你心靈隱秘的人又怎能不信任呢?由於在馬德裏這條最繁華的大街上作法不便,兩人便相約次日見麵。“使那個薄幸兒重新匍匐在您的腳下簡直易如反掌,”那吉卜賽女人說道,“他給您送過手帕、圍巾或者披肩嗎?”對方交給她一塊絲頭巾。“現在請您用深紅色絲線在頭巾的一角縫上一個一皮阿斯特的銀幣。——在另一角縫上一個半皮阿斯特的。這裏縫一個小硬幣,那兒,縫一個兩裏亞爾的硬幣。最後,務必在中間縫上一塊金幣,最好是一個多布朗。”人家全照辦了。“現在把頭巾給我,等午夜的鍾聲敲響,我就將它拿到墳場。如果您想看精彩的魔法,就跟我來。我向您保證,明天就能再見到您的心上人。”那波希米亞女人孑然一身地到墳場去了,因為人家都懼怕魔鬼,不敢與她同去。那個被拋棄的情人有否再見到她的頭巾和她的薄幸郎君呢,請讀者自己去猜吧。
盡管窮困和令人反感,波希米亞人在沒有知識的人群當中倒是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敬重,對此,他們感到很自豪,自認為他們的種族在聰明才智上勝人一籌,由衷地看不起收留他們的民族。一個孚日山中的波希米亞女人對我說:“這些異族人蠢透了,捉弄他們算不上什麼本事。有一天,一個農村婦女在大街上叫我,我走進她家。她的爐子冒煙,請求我作法治一治。我先是向她要了一大塊肥肉,隨後用波希米亞語喃喃念了幾句,我說,你真蠢,生來就蠢,死了也蠢……我走到門口時用地道的德語對她說:‘若使爐子不冒煙,最好的辦法是別生火。’說完我撒腿就跑。”
波希米亞人的曆史始終是個謎。實際上,大家知道,他們在公元15世紀初,一小群一小群地出現在東歐,人數不多,但誰也搞不清他們從何而來,因何而來。而更為奇怪的是,他們分散在不同的地區,彼此相隔甚遠,卻居然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繁殖得如此迅猛。波希米亞人對自己的來源也沒有任何祖先留下的傳說。他們大都認為埃及是他們遠古的祖國,不過那僅是一種曆史沿襲下來的有關他們的說法,他們不過接受下來而已。
研究過波希米亞人語言的東方學家們一般都認為他們源自印度。的確,羅曼尼的許多詞根和語法形式都能在從梵文派生出來的方言中尋得到。可以想像,波希米亞人在長期漂泊中吸收了許多異族的詞語。羅曼尼的各種方言就充斥著大量希臘字。譬如:骨頭、馬蹄鐵、釘子等等。今天,波希米亞人的族群散居各地,彼此分隔,幾乎有多少個族群就有多少種方言。他們說當地的語言比說自己的方言還得心應手,而且他們隻是由於有外族人在場,自己人為了便於交談才講本族的土語。德國的波希米亞人和西班牙的波希米亞人互不來往已有幾個世紀之久,但倘若將他們所操的方言作一下比較,就會發現,共同的詞彙特別多。然而,由於這些流浪民族不得不使用當地的語言,因此,他們原來的語言與較文明的當地語言接觸的結果,產生了顯著的變化,隻是程度有異而已。上文所說的德語和西班牙語都極大地改變了羅曼尼的基本語彙,因而黑森林區的波希米亞人便難於與居住在安達盧西亞的同胞交談,盡管他們隻需相互說幾句話就會發現他們說的方言皆同出一源。我認為,有些常用的字在所有方言中都是一致的,因而我發現,我聽到的所有詞彙中“pani”都指水、“manro”指麵包、“ms”指肉、“lon”指鹽。
數字則基本上各處都一樣。我覺得德國的波希米亞方言較西班牙的純得多,因為其中保留了大量的原始語法形式,而西班牙的吉卜賽人則采用了卡斯提亞語的語法形式。但有幾個詞是例外,證明波希米亞語最初是統一的。——在德國的方言裏,過去時態是在命令式末尾加“ium”,而命令式永遠是動詞的詞根。西班牙羅曼尼中,動詞全部按卡斯提亞語第一種變位法的動詞變位。原形動詞“jamar”(吃)按規則變為“jamé”(我吃了),動詞“lillar”(拿),變為“lillé”(我拿了)。但是,有些老一輩的波希米亞人卻例外,讀成“jay-on,lillon”。我不清楚還有其他哪些動詞保留了這樣古代的形式。
我在如此炫耀我有關羅曼尼的淺薄知識的同時,還須指出,有幾個法國土語是我們的土匪從波希米亞人那裏借用的。《巴黎的秘密》告訴了上流社會,“chourin”意即刀子。這是地道的羅曼尼。所有方言裏都有“tchouri”這個字。維多克將馬稱為“grès”,這又是一個波希米亞字:“gras”、“gre”、“graste”、“gris”。還有“羅曼尼歇爾”這個字在巴黎土語中指波希米亞人,是波希米亞小夥子“rommané tchave”的變音。但使我感到驕傲的是找到“frimousse”,臉、臉蛋這個詞的詞源,這是我那個時代和現在所有小學生常用的一個字。首先,請各位注意,烏丹在1640年所編的那本有趣的字典裏就編入過“firlimousse”這個字。可是“菲爾拉”(firla),“菲拉”(fila)在羅曼尼中是臉的意思,“木依”(mui)亦有同樣的解釋,完全相當於拉丁語的“奧斯”(os)。合成字“菲爾拉木依”(firlamui)一念出來,一位力主語言純潔的波希米亞學者很快就會明白,而我覺得這個合成字是符合其語言的特性的。
夠了,《卡門》的讀者想必對我在羅曼尼方麵的研究已經有了深刻的印象,就允許我用一句引人深思的諺語做結束吧:“嘴巴不張,蒼蠅難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