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熊人洛奇(1 / 3)

……

“泰奧多爾,”維登巴赫教授吩咐道,“請將書桌上麵第二層架子裏那個精裝羊皮紙簿遞給我。哦,不是這本,是那本小的八開本。那兒有我1866年每天所必記的筆記,它們大部分都與謝苗特伯爵有關。”

教授戴上眼鏡,在一片靜寂之中,讀出了下麵的字句:

洛奇

接下去是卷首題詞,那是一句立陶宛諺語:

米雄與洛奇

二位實一體。

當立陶宛文版《聖經》譯本首次在倫敦出版之際,我在科尼格斯堡的《科學與文學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在充分肯定了譯者學識淵博、努力可嘉,聖公會用意虔誠的前提示,我覺得有必要指出幾處小小的錯訛,此外還提醒大家注意,此譯本隻有某些立陶宛居民可以看懂。事實上,譯文所使用的方言在講若馬伊迪語的府縣中,當地人很不容易理解。若馬伊迪語俗稱若木德語,我是說,在薩莫基蒂伯爵領地境內,是一種可能比立陶宛語更接近梵文的語言。我這種看法雖然招致了多爾帕大學某位著名教授的非議,但卻使聖公會理事會可敬的理事們得到了啟發。理事會不由分說地向我提出了讓我受寵若驚的建議,請我領導和監督將馬太福音譯為薩莫基蒂語的工作。此時我正埋頭於研究外烏拉爾的各種語言,無暇兼顧可能包括四種福音書的翻譯。於是我推遲與熱爾特律德·韋貝爾的婚禮,到科夫諾(即考納斯)去,打算搜集所有能弄到的用若木德語印刷或書寫的語言史料,當然少不了民間的詩歌、敘述和傳說,因為它們可以向我提供有關若馬伊迪語詞彙的資料,這是翻譯前必須做的工作。

有人給我寫了一封給年輕的伯爵米歇爾·謝苗特的介紹信。據說這位伯爵的父親曾經藏有拉維茨基神甫所著的《薩莫基蒂語教理書》。此書特別稀罕,以致有人對其是否存在曾產生過懷疑,尤其是我上文提到過的那位多爾帕大學的教授。根據別人向我提供的資料,伯爵的圖書館裏有一整套古老的民謠和古普魯士文的詩歌。我給伯爵寫信,向他陳述我登門拜訪的目的,他熱情地邀請我到他的美登蒂塔斯別墅,而且若是研究需要,待多長時間都歡迎。他在邀請信的末尾還親切地告訴我說,他感到驕傲的是,他講若木德語幾乎和本地農民一樣地道,並願意與我合作去完成那項他譽之為偉大而有意義的工作。像立陶宛某些最富有的地主一樣,他宣揚新教,而我也榮幸地是新教的牧師。有人提醒我說,伯爵的脾氣有些怪異,但非常好客,愛好科學和文藝,對從事這方麵工作的人尤為眷顧。於是我便動身到美登蒂塔斯別墅去。

到了別墅門前,伯爵的管家出來迎接,很快得把我領到為我準備的套間,對我說:“伯爵老爺非常抱歉,今天不能陪同教授先生共進晚餐。他正患偏頭疼,不幸的是,這種病經常發作。如果教授先生不喜歡把飯送到房裏來,可以和伯爵夫人的醫生弗雷貝爾大夫一同用餐。晚飯的時間是一小時之後,不需穿禮服。如若教授先生有何吩咐,這裏有鈴。”說完,他深深一躬就退了下去。

房間挺寬敞,家具也講究,還有鏡子,裝飾可謂金碧輝煌。一麵是園子,確切點說,是別墅的花園,另一麵則是寬闊的主院。盡管接到了“不必穿禮服”的通知,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從箱子裏把我那件黑禮服拿出來。我身穿襯衣正忙著打開我那件簡單的行李時,突然聽見一陣馬車聲。我來到臨院子的窗口一看,隻見從外麵進來了一輛四輪馬車,車裏坐著一位黑衣貴婦,一位先生和一個立陶宛農民裝束的仆婦。仆婦身材高大、健碩,我最初竟以為她是男扮女裝哩。她先下來,台階上已有兩個外表一樣魁梧的女人等待著。那位先生向黑衣貴婦俯下身子,使我大吃一驚的是,他解開了把那位夫人固定在馬車裏的一條寬寬的皮帶。這時我才發現那貴婦頭發蓬鬆,又白又長,兩隻無神的眼睛大睜著,全無一點生氣,簡直如同一個蠟人。那人把她解開以後,便摘掉帽子,畢恭畢敬地對她說話,可她似乎毫不理會。於是,那位先生轉過身來對仆婦們微微點了點頭。三個女人立刻抓住黑衣貴婦,不管她如何使勁拽住車廂,還是把她輕如鴻毛一樣的地舉起來,抬進別墅。家裏的許多仆人都親眼目睹這種場麵,但似乎都司空見慣了。那男子指揮完這一行動之後,掏出表看了看,問是否馬上可以吃飯。有人回答說:“醫生先生,一刻鍾以後。”我無需猜就知道,這位即是弗雷貝爾大夫,而那位黑衣貴婦就是伯爵夫人。根據她的年紀,我斷定她即是謝苗特伯爵的母親,而對她所采取的種種措施則說明,她的神智已經不清了。

不一會兒,醫生本人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伯爵生病,我隻好向教授先生作一下自我介紹。在下是弗雷貝爾醫生,向您問好。很高興認識您這樣一位學者,凡閱讀科尼格斯堡《科學與文藝報》的人無不知道您的學問。您認為現在可以開飯了嗎?”

我盡量應酬他的恭維,並對他說,如果吃飯的時間已到,我當從命。

我們一同走進飯廳,一位侍者按照北方的習慣為我們端來了一個銀盤,上麵放著各種甜燒酒和幾樣以鹹為主,而且,佐料很多、可以激起食欲的小菜。

“教授先生,”醫生對我說道,“請允許我作為醫生介紹您喝一杯這種斯塔克酒,這種酒簡直和窖存四十年的幹邑燒酒別無二致,是甜燒酒之母。再吃一條德隆特海姆的魚是魚。要打開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消化道,使其作好準備工作,沒有比魚是魚更管用的了……現在,咱們進餐吧。咱們為何不講德語呢?您來自科尼格斯堡,我雖然是梅美爾人,但在耶拿讀過書。這樣,咱們的交談可以更隨便一些,仆人隻懂波蘭語和俄語,不會聽懂我們的話。”我們起初隻是默默地吃。喝完頭一杯馬德拉葡萄酒以後,我問醫生,“伯爵今天由於不舒服,不能與咱們在一起,他是否經常如此?”

“不。”醫生回答道,“這要看他到哪裏去了。”

“這如何解釋呢?”

“比如說,假如他走往羅茲尼去的路,回來就犯偏頭疼,並且情緒不佳。”

“我也去過羅茲尼,但沒發生這樣的事。”

“教授先生,”他笑著回答道,“那是因為您沒有墜入情網。”

我歎了口氣,想起了熱爾特律德·韋貝爾小姐。

“如此說來,”我說道,“伯爵先生的未婚妻一定是住在羅茲尼咯?”“不錯,就在附近。未婚妻?……我可沒聽說。但確是一位風流的美人!把伯爵迷得像他母親一樣,神魂顛倒的。”

“對了,我想伯爵的老夫人是……有病吧?”

“她瘋了,親愛的教授瘋了!而最瘋的還是我,竟然到這裏來!”

“但願您的悉心照料能使她的神智恢複正常。”

醫生搖搖頭,一麵仔細端詳著手中那杯波爾多葡萄酒的顏色。“如您所見,教授先生,我從前是卡盧加團隊的外科軍醫。在塞瓦斯托波爾,我們一天從早到晚都給傷兵截肢。且不說那些炸彈像蒼蠅叮受了傷的馬一樣劈頭蓋臉地向我們撲來。說也奇怪,當時我住的、吃的都不好,但卻不像現在這樣覺得心煩,盡管我在這裏吃的是美酒佳肴,住的是王侯巨宅,待遇像宮廷醫生一樣豐厚……可是自由,親愛的教授!……請您想想,伺候這個老妖婆,自己連一分鍾的自由都沒有!”

“把她交給您照管很久了嗎?”

“不到兩年,但她在伯爵出生之前就瘋了,至少有二十七年了。您在羅茲尼和科諾都沒聽說嗎?那麼我告訴您吧,因為以後總有一天,我要在《聖彼得堡醫學報》上就這個病例發表一篇文章。她是嚇瘋的……”

“嚇瘋?這怎麼可能呢?”

“她受到驚嚇,就瘋了唄。她是凱斯土特家族的成員……噢!這個家族從不與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家通婚。我們則是熱迪敏家族的後裔……教授先生,婚禮當時就在咱們現在吃飯的這個別墅裏舉行(為您的健康幹杯!),婚後三天……或許是兩天,老伯爵,即伯爵的父親,去狩獵。您知道,我們立陶宛婦女都會騎馬,故而老伯爵夫人也隨著去了。……她走在後麵,或許跑到了帶領獵犬的人前麵……,我不清楚是誰……好嘛,突然間,老伯爵看見夫人身邊的小廝,一個十三四歲的哥薩克孩子縱馬狂奔而來,說道:“老爺,夫人被一頭熊叼走了!”“在哪兒?”老伯爵大驚失色地問道。“在那邊。”那個哥薩克小廝說道。所有打獵的人都趕往他所指的地方,但夫人早已蹤影全無!她的馬被掐死在一旁,另一邊則扔著她那件被扯碎的鬥篷。大家四處搜尋,從各個方向把樹林找了個遍。最後,一個管獵犬的人驚呼了一聲:“哎呀!熊在那兒!”果然,那隻熊正拖著夫人穿過一片林中空地,大概準備去矮樹叢裏飽食一頓,因為熊這種獸類嘴很饞,喜歡像僧侶一樣,慢慢受用。老伯爵當時新婚剛剛兩天,少年氣盛,拔出獵刀就要朝熊撲去。可是,先生,立陶宛的熊並不像一頭鹿那樣輕易能讓人用刀紮死。幸好老伯爵的一個持火槍的家仆,這個不成器的家夥那天喝得醉眼朦朧,連兔子和麅子都辨不清,他從距離百步遠的地方胡亂開了一槍,根本不考慮射中熊還是射中女人……

“他把熊打死了?”

“一槍斃命。隻有醉鬼才敢這樣開槍。當然有的槍彈是長眼睛的,教授先生。我們這裏有些巫師就高價出售這樣的子彈……老伯爵夫人遍體鱗傷,不消說,已失去了知覺,還折了一條腿。大家把她抬了回來,她蘇醒了,但此後神誌不清。她被送往聖彼得堡,四位胸前掛滿勳章的著名醫生為她會診。他們說:“伯爵夫人有身孕了,分娩很可能讓她的身子來個大調整,對病會有裨益。要叫她到鄉下,呼吸清新空氣,喝凝乳汁,服可待因……”幾位醫生每人獲取了一百盧布的診金。九個月以後,夫人生下一個結實的小男孩。但是身體調整得怎樣呢?對,有調整!……瘋得更嚇人了。老伯爵將她的兒子給她看,以為這樣做能起作用……‘把它殺了!殺了那頭野獸!’她大喊道,差點沒將孩子的脖子扭斷。自此以後,她不是發瘋,就是發狂,總想自殺。隻得將她捆起來叫她呼吸清新空氣。三個強壯的女仆才能伺候得了她。但是,教授先生,請您注意這個事實:每當我口幹舌燥而她依舊不聽話的時候,我有一個辦法能使她就範。我嚇唬她說,要剪掉她的頭發……我想她從前的頭發一定很漂亮。愛美!這是人類最後的一點天性。不是奇怪嗎?若是我可以隨意擺布她,也許可以把她治好。”

“怎麼治呢?”

“狠揍她一頓。以前有一個村莊發生過這種奇怪的俄羅斯瘋病,叫做狂吼症,我用此方法共治好了二十多個農婦。一個女人吼起來,她的同伴也跟著吼。三天以後,全村都吼起來了。我狠揍她們,把病治好了。您吃隻鬆雞吧,鬆雞嫩極了。伯爵怎麼都不願讓我試一試。”

“什麼!您想讓他同意您那種殘酷的做法?”

“噢,他對他母親了解得太少了,再說,這也是為她好。但教授先生,請您告訴我,您相信恐懼會叫人失去理智嗎?”

“老伯爵夫人當時的處境的確可怕……落入一頭如此凶惡的野獸利爪之中!”

“說也奇怪,她兒子可不像她。一年以前,他也落入完全相同的境地,但虧得他冷靜,竟然化險為夷。”

“從熊爪下逃脫身?”

“從一頭母熊,而且是很久以來人們從未見過的最大一頭母熊爪下脫身。伯爵想用長矛向它進攻,嗬,母熊反掌一擊,把長矛撥到一旁,抓住伯爵,摔到地上,就像我把這個酒瓶打翻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伯爵是個機靈人,立即趴在地上裝死……母熊在他身上聞來聞去,然後不但不撕咬他,而且還舔了他一下。他心血來潮,一動不動,母熊便走開了。”

“母熊認為他死了。不錯,我聽說過,這種野獸是從來不吃死屍的。”

“這一點應當相信,但可別親自去試。說到害怕,請讓我為您講一個塞瓦斯托波爾的故事。我們在著名的第五號棱堡的醫療車後麵,五六個人正圍坐在剛送來的一壇啤酒前開懷暢飲,忽聽哨兵大叫了一聲:‘炸彈!’我們全體立即臥倒,哦,不是全體,一個叫……名字就無需說了……一個剛來的青年軍官手持滿滿的一杯酒依然站著。正在這個時候,炸彈開了花,把一個好小夥子,我可憐的夥伴安德烈·斯帕蘭斯基的腦袋削掉,壇子也被炸碎,幸虧裏麵的酒所剩無多了。爆炸過後,我們站起來,隻見在尚未散盡的硝煙中,我們那位朋友依然站立,喝著杯裏最後一口啤酒。我們認為他真夠英雄。第二天,我遇見從醫院出來的上尉蓋德奧諾夫。他對我說:‘今天我和你們一起吃晚飯,為了祝賀我歸隊,我請大家喝香檳。’我們於是就座,喝啤酒的那位青年軍官也出席了。他沒想到有香檳。哪知香檳就在他身邊揭蓋……嘭!瓶塞擊中他的太陽穴。他大叫一聲,頓感渾身不舒服。您相信嗎,這位英雄第一次其實是恐懼極了,之所以不臥倒,繼續喝啤酒,是因為嚇傻了,隻能下意識地做一種機械的動作。確實,教授先生,人這部機器……”

“醫生老爺,”一個仆人走進來說道,“日丹諾娃說老夫人不肯進食。”

“見她的鬼!”醫生嘟囔道,“我去吧。等我叫那個女妖精吃過東西以後,教授先生,若是您有興致,咱們不妨玩玩牌,好嗎?”

我向他表示抱歉,說我不會。待他去看病人時,我便回到房間給熱爾特律德小姐寫信去了。

夜間很熱,我將朝向花園的窗子打開。信寫好後仍無睡意,於是便複背立陶宛文中的不規則動詞,並竭力想從梵文中尋找其不規則的原因。我正聚精會神地工作,突然窗邊的一棵樹劇烈地顫動,同時聽見枯枝折斷的聲音,好像有隻身體很重的動物正試圖往上攀爬。我腦子裏還縈回著醫生給我講的有關熊的故事,便心中一動,站起身來。隻見離窗口幾尺遠的樹葉叢中,出現了一個人頭,燈光照得很清,隻一閃就不見了,但其灼灼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給我的印象之深,很難用語言形容。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隨即又奔向窗口,厲聲喝問他在幹什麼。可是,他連忙下樹,雙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樹杈,身體懸空,然後撒手跳下去,倏地消失了。我拉鈴叫人,一個仆役匆匆進來,我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他。“教授先生可能看錯了。”“我說的事絕對沒錯。”我又說道,“我怕花園裏有賊。”“不會的,先生。”“那麼是府裏的人不成?……”仆人大睜著眼睛,無以作答。後來他問我有何吩咐。我讓他把窗戶關上,然後我便上床睡覺。

我睡得很香,沒夢到熊,也沒夢到賊。早上起床後,我正在梳洗,忽聽有人敲門。我把門打開,隻見眼前站著一位身材頎長的美少年,穿一襲布哈拉睡袍,手持一根長長的土耳其煙鬥。

“教授先生,我慢待了像您這樣一位遠來的貴客,特來請您原諒。”他說道,“我是謝苗特伯爵。”

我趕快回答說,恰恰相反,我倒是應當衷心感謝他的盛情款待,並詢問他頭疼是否已經見好。

他說:“不要緊。”但又滿臉愁容地說道:“但下次還會再犯的。您在這裏還可以吧?請您記住,您是身處蠻荒,在薩莫基蒂不應要求太高。”

我向他保證說感覺很舒適。我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好奇地打量他,連我自己也感到有點太放肆了。他的目光有點異樣,使我不禁想起昨夜所見的那個爬樹的人。但我暗自思忖:謝苗特伯爵夜裏爬到樹上,這可能呢?

他天庭飽滿,但額卻有些窄,五官端正,隻是雙眼距離較近,似乎兩條淚腺之間還不到一隻眼睛的位置,不合乎希臘雕刻家的標準。他目光敏銳。我們的目光不期多次相遇,每次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彼此避開。突然,伯爵放聲大笑,高喊道:“您認出我來了!”

“認出來?”

“對,昨晚我像個調皮的頑童,被您發現了。”

“噢!伯爵先生!……”

“我整整一天都很不舒服,悶在書房裏。晚上感覺好些了,就到花園蹓蹓。看見您屋裏亮著有燈,便忍不住想看看……本來應該通報個姓名,作一下自我介紹,但當時的情況太可笑了……我羞愧難當,於是轉身就逃……在您工作的時候冒昧打擾,您能原諒我嗎?”

說這些話的口氣雖然有點像開玩笑,但他滿臉通紅,顯得局促不安。我盡我所能地讓他相信,這一次見麵並沒有給我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為了轉移這一話題,我問他是否真的擁有拉維茨基神甫的薩莫基蒂教理書。

“有可能,但不瞞您說,我並不太熟悉家父的藏書。他熱衷於舊書和珍本。我則僅閱讀現代的作品。不過,我們可以找找,教授先生。那麼咱們看若木德文的福音書好嗎?”

“伯爵先生,難道您不覺得用本地語言翻譯的福音書會受到極大的歡迎嗎?”

“當然會,不過,如果您準許我提出點小小的見意,我會告訴您,在隻懂得若木德這種語言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知書識字。”

“也許,不過,我請伯爵閣下允許我提請您注意,讀書識字的最大阻礙之一是缺乏書本。當薩莫基蒂的農民能獲得印刷的文本時,他們就會想閱讀,於是便會學習認字。很多尚未開化的人就有過類似的情況……我並不想用這種字眼來形容本地的居民……再說,”我接著說道,“一種語言消亡了,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這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嗎?三十多年以來,普魯士語變成了一種死亡了的語言,而最後一個懂得講康沃爾語的人有一天也死了……”

“真可惜!”伯爵打斷我的話道,“亞曆山大·德·漢博爾特曾經對家父說,他在美洲見過一隻鸚鵡。有一個部落今天已全部被天花所滅絕,而惟一懂得幾句此部落的語言的,僅有這隻鸚鵡。叫人給您把茶送到這裏好嗎?”

我們一麵慢慢喝茶,一麵把話題轉到若木德語。伯爵批評德國人印刷立陶宛文的方式。他說:“你們的字母不適合我們的語言,既沒有我們的J,我們的L,也沒有我們的Y和E。我有一套去年在科尼格斯堡出版的民謠,字母拚得很離奇,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猜出其中的句子。”

“閣下可能是指萊斯內爾的民謠吧?”

“是的,詩句索然無味,對嗎?”

“也許原本能找到好一些的。我以為,就其本身而言,這個集子純屬哲學性質,但我想,隻要仔細搜尋,一定能收集到你們民間詩歌中更加瑰麗的奇葩。”

“唉!盡管我熱愛祖國,但對這一點實在不抱什麼希望。”

“幾周以前,在維爾諾,有人送給我一首敘事詩,相當優美,而且還有曆史意義……真是字字珠璣……我給您讀讀好嗎?就在我的活頁夾裏。”

“太好了。”

他請我準許他抽煙,隨後在扶手椅上坐好,解釋道:“我不抽煙就得不到詩的神韻。”

“這首詩的標題是:《布氏三英》。”

“布氏三英?……”伯爵驚異地叫了起來。

“是的,閣下比我更了解,布德裏斯是一位曆史人物。”伯爵定睛地注視我,目光非常奇怪,有些難以捉摸,既膽怯,又凶狠,使不習慣這種眼神的人心裏產生一種幾乎是痛苦的印象。為了避開他的目光,我趕緊朗讀:

布氏三英

城堡院內,布德裏斯老人喚來三個兒子。三子和他一樣,都是地道的立陶宛人。他對他們說:孩子們,趕快喂飽戰馬,備好鞍革詹,磨快刀槍。

現在維爾諾已向世界三方宣戰。奧蓋爾德攻打俄國,斯基爾格海洛直取鄰國波蘭,凱斯土特猛撲條頓騎士。

你們年輕力壯,剛強驍勇,理應到疆場一顯身手,立陶宛諸神庇佑你們!今年老父不再從戎,但有一語相贈。你們是三個人,眼前有三條路。

你們中的一個輔佐奧蓋爾德進攻俄國,直到伊爾門湖邊,諾夫哥羅德城下,那裏有大量鼬鼠毛皮,挑花布帛,商人的盧布賽似川上的浮冰。

第二個跟隨凱斯土特出征,把舉著十字的浪人打得落荒而逃!他們海邊的砂石粒粒皆是琥珀,他們的布帛斑斕奪目,舉世無雙。神甫的衣衫也綴著紅色的寶石。

第三個跟隨斯基爾格海洛涉過尼門河。河的彼岸農具簡陋,但有鋒利的矛、堅固的盾,可供選擇,更可以帶回一個媳婦。

孩子們,波蘭的姑娘是咱們最美的女俘,像母貓般瘋狂,像奶油般白皙!黑色的眉毛下閃耀著兩隻星星般的美目。

半世紀前我還是個少年,從波蘭擄回一個美麗的女俘為妻。她已謝世多時,但每當我的目光轉向爐灶,仿佛還看見她的倩影!

他祝福已經披掛上馬的少年。年輕人走了,秋去冬來……人卻沒有返還。布德裏斯老人認為他們已經血灑沙場。

暴雪翻飛,一個騎士縱馬奔來,黑色的布爾卡遮蓋著一件沉甸甸的寶物。“是個口袋,”布德裏斯說道,“裏麵裝滿諾夫哥羅德的盧布?……”“不是,父親。我給您從波蘭帶回一個兒媳。”

暴雪翻飛,一個騎士縱馬奔來,黑色的布爾卡裹著一件沉甸甸的寶物。“這是什麼,孩子?德國黃色的琥珀?”“不是,父親。我給您從波蘭帶回一個兒媳。”

陣陣雪花紛飛。一個騎士策馬而來,布爾卡下麵藏著一件沉甸甸的寶物……但他還未展示他的戰利品,布德裏斯已經邀請朋友們前來參加第三個婚禮。

“好極了!教授先生,”伯爵高聲誇讚道,“您的若木德語發音太標準了,可是,這個美麗的故事是誰告訴您的?”

“我在維爾諾卡塔齊娜·帕斯公主府上有幸認識的一位小姐。”

“您管她叫……”

“伊烏因斯卡潘娜。”

“是伊烏爾卡小姐!”伯爵高聲道,“那個瘋丫頭!我早該想到是她!親愛的教授,您懂若木德語和一切艱深晦澀的語言,您閱讀過浩瀚的古籍,但您卻被僅看過小說的一個小姑娘愚弄了。她用似通不通的若木德語給您翻譯了密茨凱維奇最美的敘事詩中的這一首,您並沒有看過,因為這首詩的年紀比我還小。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看波蘭文譯本,或者,如果您寧願看譯得很好的俄文本,我可以給您普希金譯的。”

我不能不承認,當時我目瞪口呆。若是我把布氏三英這首民歌當作原文發表,多爾帕大學那位教授會多麼興奮啊!

伯爵看見我發窘並沒有幸災樂禍,反而十分得體地把話題引開。

“這麼說,您認識伊烏爾卡小姐囉?”

“我有幸通過別人的介紹認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