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熊人洛奇(2 / 3)

“您對她的印象如何?請您坦率地說。”

“她是位很可愛的姑娘。”

“您是故意這樣說的吧。”

“不!她很漂亮。”

“哼!”

“怎麼!她的一雙美目不是世間少有嗎?”

“不錯……”

“皮膚潔白,也是千裏挑一……我記得在一首波斯的豔詞裏,一位公子形容心上人皮膚之細嫩時說道:‘她飲紅酒時,可見涓涓細流,順喉而下。’伊烏因斯卡潘娜不由使我想起了這些波斯詩句。”

“也許伊烏爾卡小姐外表確實如此,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感情……她鐵石心腸……白如雪也冷如雪!……”

他站起來,默默無語地在房間裏踱了一會兒,仿佛想掩飾內心的激動。接著,倏地停下來,說道:“對不起,我想,剛才咱們談的是民間詩歌……”

“不錯,伯爵先生……”

“不論怎樣,應該承認,密茨凱維奇的作品她翻譯得很出色……‘像母貓般瘋狂……像奶油般白皙……眼睛像兩顆閃耀的星星……’這恰恰是她本人的真實寫照,您不覺得嗎?”

“貼切極啦!伯爵先生。”

“而至於這種玩笑……當然開得不是地方……可憐的姑娘在一個老姑母家鬱悶極了……她過著修道院般的生活。”

“在維爾諾,她在社交圈子裏挺活躍,我見過她參加軍官的舞會,那團隊叫……”

“哦!……對,是些年輕軍官,這樣的人挺適合她……和這個笑,和另一個胡說,向所有人賣弄風騷……教授先生,您想看看家父的藏書嗎?”

我跟著他一直來到一個很大的藏書室,裏麵有很多裝訂得很精美的書,但難得有人翻閱,這一點從每排書上的灰塵可以斷定。當我從一個書櫥裏抽出頭幾本書時,其中一本正是我夢寐以求的《薩莫基蒂教理書》,我真是喜出望外!不禁激動地叫了一聲。肯定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在我們渾然不覺中起作用……伯爵拿起書,隨便翻了翻之後,便在襯頁上寫道:“送與維登巴赫教授——米歇爾·謝苗特。”我當時的感激之情,實在無法形容,便暗下決心,死後把這本寶貴的書捐給我獲得學位的大學,作為圖書館的珍藏。

“請把這個藏書室當作您的書房,”伯爵對我說道,“一定不會有人來打擾您的工作的。”

第二天午飯過後,伯爵向我建議去散步。原來是去參觀一個卡帕斯(立陶宛以此稱呼俄羅斯人叫做庫爾加納的陵墓)。這個卡帕斯很有名,因為從前詩人和巫師二位一體,常常在那兒莊嚴聚會。“我給您準備了一匹很聽話的馬。”他說道,“非常抱歉不能用四輪馬車載您去,不過,說句實話,咱們要走的那條路馬車根本難以通行。”

我真寧願留在藏書室裏做筆記,不過我想不應辜負了主人的一片好心,於是便同意了。台階下馬匹已在等待,院子裏一個仆人牽著一條狗。伯爵稍停片刻,然後轉過身來對我說:“教授先生,您對狗內行嗎?”

“不太內行,閣下。”

“我在佐蘭尼村有塊地,這條西班牙種獵犬就是當地的村長送給我的,說是條相當不錯的狗。請允許我仔細看看。”他讓仆人把狗牽來。那狗確實很可愛,已經和人混熟了,高興得歡蹦亂跳,而且渾身是勁。但到了離伯爵幾步遠的地方,卻夾著尾巴往後退縮,似乎突然害怕起來。伯爵上前摸摸它,但它卻狺狺哀鳴。伯爵用行家的眼光觀察了一會兒,說道:“我想它能成為一條好狗。要好好調教。”說完就上了馬。

“教授先生,”我們一踏上通往別墅的大路,伯爵便對我說道,“剛才您看見狗害怕了。我是故意讓您親眼看看……您身為學者,必能解答疑難……為何動物都怕我呢?”

“說真的,伯爵先生,蒙您錯愛,把我當成俄狄浦斯了。我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比較語言學教授。可能……”

“請注意,”他打斷我的話說道,“我從不打馬,也從不打狗。一頭可憐的畜生即使在不經意中做了錯事,我也不願打它一下。但說來您也許不會相信,狗和馬都討厭我。要和它們混熟,我得比別人花上雙倍的功夫。唔,就說您騎的這匹馬吧,我很久才把它製服,現在已經馴如綿羊了。”

“伯爵先生,我認為動物一般都能依據麵貌判斷人的性格,第一次見麵便能很快看出一個人對他們是否持有好感。我想,您愛動物隻是緣於它們能替您服務,相反,有些人天生對某些動物有偏愛,而這些動物馬上能夠感覺出來。拿我來說吧,我從小天性喜愛貓,每當我走上前撫摩它們的時候,它們很少會逃開,我從未挨過貓抓。”

“這很可能。”伯爵說道,“的確,我對動物不感興趣……動物並不比人強……教授先生,現在我要領您到一片樹林裏去,這個樹林此刻正有一個蓬勃發展的動物王國、動物天堂、製造生物的作坊和工廠。是的,根據我們民族的傳說,從未有人探索過這個叢林的深度,誰也沒有涉足這些山林沼澤的中心,當然,那些無孔不入的詩人和巫師不在其內。那裏,動物生活在共和製度……或者在一個立憲政府統治之下,我說不清究竟是哪一種製度。獅子、狗熊、駝鹿、還有朱麅,相當於咱們的原牛,它們都生活得融融洽洽。那裏尚存的毛像得到極大的敬仰。我想,它無疑是議會中的長者。它們紀律嚴明,發現有某獸墮落,便會實施審判和放逐。如此一來,此獸就會禍不單行,就會被迫冒險闖入人類的世界,甚少能夠幸免於難。”

“真是有趣的傳說,”我不禁叫了起來,“但是,伯爵先生,您談到原牛這種高貴的動物,愷撒在其《高盧戰記》中描寫過,墨洛溫王朝諸王也曾在貢比涅的森林裏獵取過,今天是否像我耳聞那樣在立陶宛果真仍然存在呢?”

“絕對存在。家父就曾獵殺過一頭,當然,這是得到政府批準的。您在大廳裏見到的牛頭便是。但這種動物我卻從未親眼見過。我想原牛眼下已經很少了。相反,這裏狼和熊卻有的是。正是擔心與一位這樣的先生不期而遇我才帶來了這個玩意兒(他給我看他斜背著的一個高加索切科勒),我的馬夫在鞍鞽上還插著一枝雙筒馬槍。”

我們開始踏進森林。腳下很窄的小徑頃刻間便沒了蹤影。我們經常不得不圍著巨大的樹木兜來轉去。低垂的枝椏擋著我們的去路。有些老死的枯枝翻了過來,像繃著一溜鐵蒺藜的城牆,實在難以穿越。別處,我們又碰見一個個深潭,上麵布滿睡蓮和浮萍。再遠一些,我們看見幾塊林中空地,碧草閃耀著翡翠般的光芒,但誰冒險往裏走就倒黴了,因為這片茂盛而騙人的植物其實隱藏著無底的泥潭,人和馬一涉足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道路崎嶇使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進行。我小心翼翼跟隨伯爵,真佩服他沉著敏銳,能夠不用羅盤前進,總能找得到通向卡帕斯的理想方向。顯然他習慣在這莽莽的叢林裏狩獵。

我們終於在一塊寬闊的林中空地中央見到了那個塚墓。塚挺高,周圍有溝,盡管灌林叢生、土石坍塌,但仍依稀可辨。似乎已經有人挖掘過。我看見塚頂上有些石建築的殘片,其中幾塊有燒灼過的痕跡。相當數量的灰燼混和著木炭,還有散布周圍的粗陶碎片,證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有人在塚墓上舉火。如果相信民間傳說,可能從前在塚墓上曾經用活人祭祀,但是湮滅了的宗教都難免有這般令人惡心的祭祀,而我卻懷疑把這種看法應用到古代立陶宛人身上缺乏曆史的證明。

伯爵和我,走下塚墓去找我們留在溝另一邊的馬匹,突然看見一個老婦人,手挎籃子,拄杖朝我們走來。“兩位好心的老爺”,她來到我們麵前對我們說道,“看在仁慈的上帝份上,可憐可憐我,給我點錢買些燒酒暖暖身子吧。”

伯爵扔給她一個銀幣,問她這個年紀遠離人煙到樹林裏幹什麼。她的回答隻是給他看看她那個裝滿蘑菇的籃子。雖然我的植物學知識不多,但我認為那些蘑菇中有很多屬於有毒的一類。“好大娘,”我對她說道,“我想,您並不打算吃這個吧?”

“我好心的老爺,”老婦淒然一笑回答我,“仁慈的上帝賜什麼窮苦人就吃什麼。”

“您不了解我們立陶宛人,”伯爵又說道,“他們的胃是白鐵鑄就的。我們的鄉下人找到什麼蘑菇就吃什麼蘑菇,吃了身體反倒更好。”

“至少別讓她吃她籃子裏的那種傘菌。”我大聲說道。說著,我伸手去拿其中一個最有毒的蘑菇,但老婦急忙把籃子縮回去,驚慌地說道:“當心,有神靈看著的……皮爾庫恩斯!……皮爾庫恩斯!”

附帶說一句,皮爾庫恩斯係薩莫基蒂語,指的是俄羅斯人稱之為佩魯納的天神,亦即斯拉夫人的雷神。如果說,我聽見那老婦呼喚異教的一位神祇感到驚異的話,看見“蘑菇”立起來就更覺得嚇人了。隻見一個黑色的蛇頭從蘑菇裏探出來,豎起在籃子外麵至少有一尺之高。我見狀往後一跳,伯爵則扭頭從肩膊上啐了一口,這是斯拉夫人迷信的習慣,效法古羅馬人,以為這樣便能趨吉避凶。老婦把籃子放在地上,盤腿坐在旁邊,接著,向蛇伸出手,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楚,似是咒語。蛇一動不動地待了一分鍾,然後盤上老婦瘦骨嶙峋的胳臂,隱沒在她羊皮大氅的袖子裏。這件大氅,連同一件破襯衣,顯然就是這個立陶宛女人的全部衣著。老婦得意地笑著看我們,像一位魔術師剛剛表演完了一個難度很大的節目,臉上交織著狡猾和愚蠢的神情。這種神情在所謂巫師身上時有所見,其實大部分都是自欺欺人。

“這就是本地風光的典型寫照,”伯爵用德語對我說道,“一個巫婆在卡帕斯腳下,當著一位學識淵博的教授和一個無知的立陶宛貴族的麵耍蛇。對您的同胞瑙斯來說,真是一張風俗畫的絕妙題材……您想算算卦嗎?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啊。”

我回答他說,我可不想鼓勵這樣的迷信做法,然後又補充說道:“我倒想問問她是否知道您講的那個有趣傳說的什麼細節。”“好大娘,”我問老婦道,“您有否聽說過,在這個森林裏有一個小鎮,在那兒,野獸聚族而居,不知有人類的帝國?”

老婦肯定地點了點頭,又半精半傻地笑著說道:“我正是剛剛從那裏來的。野獸失去了他們的國王,獅子諾布死了。眾獸要選出另一位國王。你去吧,也許你能登上國王的寶座哩。”

“老媽媽,您胡說什麼呀?”伯爵大笑道:“您知道您在跟誰說話嗎?難道您不知道這位先生是……(見鬼,教授用若木德語怎麼說呢?)這位先生是一位學者,一位聖人,一位偉德洛特。”

老婦定睛看著他,說道:“我說錯了,是你該到那邊去,當他們的國王,而不是他。你又高又壯,有爪有牙……”

“您對她這番挖苦咱們的話持何看法?”伯爵問我道,“老媽媽,您認得這條路嗎?”他問老婦。

老婦給他指了指森林的某個地方。

“是嗎?”伯爵又說道,“還有沼澤地,您是如何走過來的?——教授先生,您知道,她所指的那邊是一塊無法通過的沼澤地,一個長滿綠草的爛泥塘。去年,被我打傷的一頭鹿慌不擇路地,奔進了這個魔鬼般的沼澤,我眼看它慢慢地,慢慢地往下陷……兩分鍾之後,我隻能看見它的角了,不久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的兩條狗也和它一起消失了。”

“但是我身體很輕。”老婦揶揄道。

“我想您過沼澤並不費力,騎掃帚就行了。”

老婦的眼睛裏閃出了怒火。但她又以乞丐那種帶鼻音而拉長討厭的聲調說道:“我的好老爺,您不賞我這可憐的女人一袋煙抽嗎?”接著壓低聲音又加上了一句:“您最好設法穿過沼澤,別到杜希裏去。”“杜希裏!”伯爵臉一紅叫了起來,“您什麼意思?”

我不禁發現這個詞在他身上起了種奇怪而神秘的作用。顯然他覺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同時,為了掩飾內心的煩亂,頗為費力地打開係在他獵刀柄上的煙盒。

“別,別到杜希裏去,”老婦又說道,“那小白鴿不適合您,對嗎,皮爾庫恩斯?”這時候,那條蛇的頭從舊大氅的領口鑽出來,一直伸到女主人的耳邊。這條蛇想必對此已是訓練有素,不住地鼓動著兩腮,仿佛在說話。“它說,我說得對。”老婦“翻譯”道。

伯爵往她手裏放了一撮煙草。問她:“您認識我嗎?”

“不,我親愛的老爺。”

“我是美登蒂塔斯的業主。過幾天來吧,我給您煙草和燒酒。”

老婦吻了一下他的手,疾走走開,一會兒便沒了蹤影。伯爵若有所思,下意識地把口袋的繩子係上了又解開。

“教授先生,”他沉默了良久,然後對我說道,“您一定會笑話我。這個老虔婆說不認識我,其實是認識的,也熟悉她剛才指給我的那條路……不論怎樣,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我赫赫有名,本地沒有人不知道我。在去杜希裏別墅的路上,那混蛋經常碰見我……杜希裏別墅有一位待嫁的姑娘,她斷定我愛上了這個姑娘……其次,某個風流少年可能買通了她,要她故意對我說,我前途不妙……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可是,她的話不由地使我心裏一動,幾乎慌了起來……您笑了,您應該笑……事實是,我本打算到杜希裏別墅蹭一頓晚飯,而現在我躊躇了……我真是個大傻瓜!這樣吧,教授先生,由您來定奪。咱們去不去?”

“我不發表意見,”我笑著回答道,“在婚姻問題上,我從來不願給人出主意。”

我們回到馬匹那裏。伯爵縱身上馬,把韁繩撒開,大聲說道:“讓馬為咱們選擇吧!”馬毫不躊躇,立即踏上一條小徑,轉了好幾個彎,來到一條堅硬的大道,神了,這條道恰恰直通杜希裏。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了別墅門前。

聽見我們的馬聲,一位金發美人撥開窗簾向外張望。我認出是翻譯密茨凱維奇那首詩的女騙子。“歡迎,謝苗特伯爵,您來得真是適時。我剛接到從巴黎郵來的一條連衣裙。穿上就太美了,您會認不出我來的。”

窗簾拉上了。伯爵一麵登上台階,一麵從牙縫裏吐出一句話:“她穿這條連衣裙並不是為我……”

他把我介紹給伊烏因斯卡小姐的姑母杜希洛夫人。夫人殷勤接待並和我談起我最近發表在科尼格斯堡《科學與文藝報》上的幾篇文章。

“教授先生是來向您告於連娜小姐的狀的,小姐給他開了一個很惡作劇的玩笑。”

“教授先生,她還是個孩子,該饒過她才對。她經常瘋瘋癲癲的,弄得我無可奈何。我十六歲時比她現在二十歲懂事得多。但她無論如何是個好姑娘,具有各種可靠的品質。她精通音律,花畫得出神入化,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等都說得很棒……還會刺繡……”

“還會用若木德語做詩!”伯爵笑著補充道。

“這她可不會!”杜希洛夫人大聲否認。伯爵隻好向她解釋她侄女的惡作劇。

杜希洛夫人有學問,知道自己國家的古代文物。我很欣賞她不凡的談吐。她常看我們的德文雜誌,對語言學頗有見地。我承認自己根本沒注意伊烏因斯卡小姐穿衣服花了多少時間,但謝苗特伯爵覺得已經很久了。他立起來,又坐下,到窗口瞅瞅,又用手指輕敲玻璃,逐漸有些不耐煩了。

過了足足三刻鍾,於連娜小姐才姍姍而來,後麵跟著她的法國家庭教師。她豐姿綽約,儀態萬千,所穿連衣裙之美,恕我才疏學淺,用語言實在難以形容。

“我不美嗎?”她問伯爵道,一麵緩緩地轉動身子,以便讓伯爵各個角度都看得見。她既不看伯爵,也不瞅我,隻瞅自己的連衣裙。

“怎麼,伊烏爾卡,”杜希洛夫人提醒說,“你不向教授先生問好?先生正怪你哩。”

“噢,教授先生!”她嬌憨地把嘴一噘,高聲說道,“我做錯了什麼事了?您要處罰我是嗎?”

“如果見不到您,小姐,對於我們倒是一種懲罰。”我回答她說道,“我絕無責怪之意,相反,我高興地獲悉,因為您的緣故,立陶宛的繆斯重又發出了比以往所有時候都璀璨的光芒。”

她低下頭,雙手掩麵,小心盡量不弄亂自己的頭發。“請您原諒,我再也不敢這樣了!”她說道,聲調猶如一個偷吃了果醬的孩子。

“親愛的小姐,”我對她說道,“隻有您履行了在維爾諾卡塔齊娜·帕斯公主府上對我許下的諾言我才能原諒您。”

“是何諾言?”她抬起頭笑著問道。

“您難道忘了嗎?你曾答應過我說,如果咱們在薩莫基蒂相遇,您就會讓我看本地某種舞蹈,您說這種舞優美極了。”

“噢,盧薩爾卡舞!我跳得太迷人了,瞧,這裏正好有我需要的伴兒。”

她跑向一張桌子,那上麵放著幾本樂譜。她匆匆翻開一本,放在鋼琴的譜架上,向她的家庭教師說:“喂,親愛的朋友,歡快而急促地。”接著也不坐下,親自彈出前奏,指示樂章。“向前到我這兒來,米歇爾伯爵,您是立陶宛人,盧薩爾卡舞一定跳得很好,……像鄉下人那樣跳起來呀,您聽見了嗎?”

杜希洛夫人想說她,可徒勞無益。伯爵和我都堅持要跳。伯爵有自己的道理,因為他在舞步中的角色是最為愜意的,這一點大家很快便會發現。家庭教師試了試,說她認為盡管這種華爾茲有點特別,但依然可以跳。於是伊烏因斯卡小姐把幾把椅子和一張可能妨礙她的桌子統統移開,然後抓住舞伴禮服的領口,把他帶到客廳中央。“教授先生,您會發現,我是一位盧薩爾卡,獻醜了。”說著,她行了一個屈膝禮。“盧薩爾卡是水澤女仙。每一個使我們的森林增色不少的黑水潭都有一位。但您可別靠近她們!她們可能比我還漂亮,會從水裏鑽出來,把您拽到水底,接著很可能會把您一口口吃掉……”

“簡直是條美人魚!”我不由叫了起來。

“他,”伊烏因斯卡小姐指著謝苗特伯爵,接著說道,“他是一個傻乎乎主動送到我魔爪下的青年漁夫,而我,為了使歡樂能夠持續下去,圍著他跳輕舒的舞步以迷惑他……哎呀,要效果好,本來還需要一條薩拉幡的。多遺憾呀!……請您原諒我穿這件沒有特色、也沒有地方色彩的連衣裙……啊,我還穿著鞋,穿鞋是跳不了盧薩爾卡的!……何況還帶後跟!”

她掀起裙子,姿態極為優美地晃動纖足,顧不得祼露出小腿,把鞋用力甩到客廳的另一頭。另一隻鞋也接著被使勁甩了出去。於是她便隻穿著絲質長襪站在地板上。“一切備齊,”她對家庭教師說道,於是舞蹈開始。

盧薩爾卡圍著男舞伴旋來轉去,男舞伴伸出雙臂想摟住她,她都低頭躲過,動作異常優美,音樂輕快,且很有特色。男舞伴以為能抓住女仙,送她一吻,但女仙一縱身,拍了他肩膀一下,他便倒在女仙腳下,似乎已經死了……但伯爵臨時作了改變,把淘氣的女仙摟在懷裏,狠狠吻了一下。伊烏因斯卡小姐輕叫了一聲,滿臉緋紅,賭氣地往長沙發上一倒,抱怨伯爵把她摟得太緊,簡直像頭熊。我看到伯爵對這種比較頗為不悅,因為這會使他聯想起家庭的不幸。他的臉陰沉了下來。我則十分感謝伊烏因斯卡小姐,盛讚她的舞蹈,覺得頗有古風,讓人想起希臘人祭祀時的舞姿。我的話還沒說完,一個仆人便通報,維利亞米諾夫將軍和郡主到。伊烏因斯卡小姐立刻從長沙發上跳起來,衝向鞋子,匆匆把纖足往鞋裏一插,便迎著郡主跑去,深深地行了兩個屈膝禮。我觀察到她每行一次禮都巧妙地把鞋跟輕輕翹起來。將軍帶來了兩個副官,和我們同樣,也是來吃頓便飯的。在任何別的國家,我想一位主婦同時接待六位胃口頗佳的不速之客都會有點為難,可立陶宛的人家食物豐盛且又殷勤好客,晚飯的時間推遲了不超過半小時。隻不過,餐桌上冷的和熱的餡餅多了點而已。

晚飯的氣氛甚是愉快。將軍談了一些有關高加索地區各種語言有趣的情況。這些語言有的屬雅利安語係,有的屬土蘭語係,盡管各個部族之間的風俗習慣都特別相似。至於我,我也隻能談談我的旅行,因為謝苗特伯爵盛讚我的騎術,說他從未遇見過任何神甫或教授能夠輕而易舉地完成我們剛剛走完的那樣一段旅程。我不得不解釋說,自己是受聖經會之托,去從事一項有關沙呂雅斯人所用語言的調查,在烏拉圭共和國呆了三年半,幾乎總騎著馬,在南美大草原上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我又講到,有一次在這些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迷了路,沒吃沒喝,不得不與陪伴我的當地牧人一樣被迫喝馬血。

在場的婦女都發出一聲恐怖的驚叫。將軍指出卡爾梅克人在類似的絕境中也使用過同樣的方法。伯爵問我覺得馬血怎樣。

“思想上我十分厭惡馬血,”我回答道,“但從身體的角度上來看,我覺得喝了很受用,全虧了馬血,我才有幸今天坐在這裏與各位共進晚餐。很多歐洲人——我說的是白人,他們長期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習慣了喝馬血,甚至還喝得有滋有味。我的好朋友,共和國總統福魯杜阿索·裏維拉就很少錯過大快朵頤的機會。我記得有一天,他穿著整齊的製服去往國會,途中路過一個牧場,有人正在放一匹馬駒子的血。他當即下馬要求喝一口,喝完,他還作了一次極為精彩的演說。”

“您的這位總統簡直是個魔鬼!”伊烏因斯卡小姐大叫道。

“請原諒,親愛的小姐,”我對她說道,“他是一位特別優秀而敏銳的人物,精通多種印第安語言,尤其是查魯亞語。這些語言都挺難學,因為動詞的形式變化多端,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都各有差異,甚至隨著對話人之間的社會關係而有異。”

我已想就查魯亞語動詞的機製談幾點有趣的情況,但伯爵打斷我的話,問我假如想喝馬血,該從馬的哪個地方放血。

“看在上帝的份上,親愛的教授,”伊烏因斯卡小姐帶著滑稽的恐懼神情大聲說道,“別告訴他。他這個人會把自己的馬都殺掉,而且,等把馬殺光以後,會把我們全都吃了的。當然,在吃之前,先喝我們的血”

聽了這句俏皮話,夫人們都開心地大笑著離開了飯桌去準備茶和咖啡,我們便抽起煙來。一刻鍾以後,有人來請將軍到客廳去。我們都想跟著去,可來人對我們說,夫人們一次隻能請一位男賓。不久,我們便聽見客廳裏傳來的陣陣笑聲與掌聲。“伊烏爾卡小姐又犯老毛病了。”伯爵說道。有人來請伯爵了,又是笑聲和掌聲。他以後就輪到了我。當我走進客廳時,所有人的臉都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這可不是好兆頭。我猜測準是惡作劇。

“教授先生,”將軍煞有介事地對我說道,“這幾位夫人說咱們喝了她們太多的香檳酒,要考驗咱們一番才允許咱們和她們在一起。這考驗的方式是把眼睛蒙起來,從客廳的中央走到那堵牆,用手指觸一觸牆。您看,這很簡單,隻要能走直就可以。您能夠走直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