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先生,我想能夠。”我滿有把握地說。
伊烏因斯卡小姐立刻用一塊手帕蒙住我的雙眼,從後麵用力係好。“您現在是在客廳中間,”她說道,“伸出手來……好!我打賭您絕碰不到牆。”
“向前,走!”將軍說道。
隻要走五六步便行。太容易了。我信心十足地向前走,速度很遲緩,確信肯定能碰到他們打算絆倒我而故意放的繩子或板凳什麼的。我聽見強忍而又沒完全忍住的笑聲,步履越發踟躕。最後,我確定自己已到達牆邊了,但突然間,我伸出的手指插進了一種冰冷而粘稠的東西之中。我扮了個鬼臉,向後一跳,在場的人都放聲大笑起來。我將蒙眼的手帕一扯,隻見身旁站著伊烏因斯卡小姐,手中端著一罐蜜。我自以為碰到了牆,其實卻把指頭伸進了蜜裏。令我感到安慰的是那兩位副官也受到了與我同樣的考驗,表現並不比我強。
晚上的其餘時間,伊烏因斯卡小姐都不停地大玩別出心裁的遊戲,總是嘲笑人,惡作劇,不是捉弄這個,便是捉弄那個。可我發現,她與伯爵開玩笑開得最多,而我應說明的是,伯爵從不生氣,甚至還感到高興。相反,當她和一位副官鬧的時候,伯爵就很快皺起眉頭,我發現他眼裏隱含怒火,實在有點嚇人。“瘋如母貓、白似奶油。”我認為密茨凱維奇在寫這幾句詩時,仿佛想極力概括出伊烏因斯卡小姐的形象。
五
大家鬧到很晚才散。在很多立陶宛的大戶人家,可以看到精美的銀製器皿、漂亮的家具、名貴的波斯地毯,但卻沒有我們親愛的德國的那種羽絨床褥以款待疲乏的客人。不論窮富與貴賤,斯拉夫人都非常習慣睡木板。杜希裏別墅也絕不例外。伯爵和我被領進一個臥室,裏麵僅有兩張羊皮沙發。我倒不感到驚訝,因為在旅途的跋涉中,我經常睡在光禿禿的地麵上,但伯爵卻對自己的同胞缺乏文明的做法感歎不已,我感到有點可笑。一個仆人進來給我們脫了靴子,並給我們睡袍和拖鞋。伯爵脫了禮服,默默地在房間裏踱了一會兒,忽然在我躺的沙發前停下,對我說:“您覺得伊烏爾卡如何?”
“我覺得她挺迷人。”我不假思索地說。
“不錯,隻是太風流了!……您認為她真地對那位小個子金發上尉有點意思嗎?”
“那個副官?……我怎麼知道?”
“他是個花花公子……因此能討女人歡心。”
“我不讚成這個結論,伯爵先生。您想讓我對您說句真話嗎?那我就告訴你:伊烏因斯卡小姐想討歡心的人是謝苗特伯爵而絕不是軍隊裏的任何副官。”
他臉紅了一下,沒有回答,但我感到,我的話顯然令他很受用。他又一言不發地踱了一會兒,然後瞅瞅表,說道:“上帝,咱們最好睡吧,時間不早了。”
別人早已把他的槍和獵刀送到房間裏來了,他將這兩樣東西,放進櫃裏,隨後將鑰匙抽出來交給我。我驚詫不解。他說道:“請您拿著,我很可能忘記。您的記憶力肯定比我強。”
“想不忘記您的武器,最好的方法是擱在您沙發旁邊這張桌子上。”
“不行……嘿,說句實話吧,我睡覺時不喜歡身邊有武器……原因是這樣的:當我還在格羅德諾當輕騎兵的時候,有一天,我與一個夥伴在一個房間裏睡覺,我的手槍就放在我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夜裏,一聲槍響把我驚醒,原來是我自己拿著槍,開了一槍,子彈就在我同伴的頭旁邊兩寸遠的地方飛過……我根本想不起來我當時做了什麼夢。”
這段故事不覺讓我有點發怵。我當然有把握頭上不挨槍彈,因為伯爵的槍已鎖進櫃裏,而鑰匙在我手中。但當我看到我這位同伴生得身高體壯,虎背熊腰,兩臂筋突,長滿黑毛的時候,不由得承認,假如他做了噩夢,完全能用雙手將我掐死。但我不能讓他察覺我有任何不安,我把一盞燈放在我沙發床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隨後開始看帶來的那本拉維茨基所著的《教理書》。伯爵向我道了晚安,在沙發床上躺下,翻了五六次身,似乎終於睡著了,盡管身子縮成一團,像賀拉斯作品中那個藏在櫃裏,膝蓋彎起來抵著腦袋的情夫一樣:
……你無恥地蜷伏在木櫃之中,
兩膝抵著腦袋……
他不時大聲歎氣或者發出神經質的呻吟,我猜測這是因為他睡的姿勢古怪的緣故。這樣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覺得也困了。便把書合上,動了動身子想躺得舒服點,突然,我的同伴突然發出一聲異樣的冷笑,把我嚇了一跳。我看看伯爵,隻見他閉著眼睛,全身發顫,從他半張的嘴唇中,吐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話。
“真新鮮!……真白!……教授不明白……馬肉不怎麼樣……這塊真好吃!……”說罷,他大口大口地啃起頭下的坐墊來,同時大聲咆哮,最後把自己也弄醒了。
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佯睡,實際是想觀察他。他坐起來,揉揉眼睛,發愁地歎了口氣,用這樣的姿勢呆了將近一小時,好像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感到很受折磨,暗下決心以後絕不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漸漸地,困倦驅走了不安。當早上別人走進我們房間裏時,我們兩人都還在呼呼大睡。
六
午飯以後,我們回到美登蒂塔斯。看見僅有弗雷貝爾醫生一個人,便對他說,我覺得伯爵肯定有病,盡做噩夢,大概還是個夢遊者,在這種情況下,他可能變得很危險。
“這一切我早已察覺,”醫生對我說道,“他身體像運動員,但像漂亮女人那樣容易激動。恐怕是他母親的遺傳……他母親今早鬧得很凶……我不太相信有關孕婦受驚和產生古怪願望的說法,但可以肯定的是老伯爵夫人有偏執狂,而偏執是能夠通過血液遺傳的……”
“但伯爵的神智完全清醒,”我又說道,“他頭腦正常,有學問,不瞞您說,比我想像的強。他喜歡閱讀……”
“同意你這個看法,我親愛的先生。但他每每很古怪,有時一連多日閉門不出,有時夜裏到處轉悠。還看一些難以置信的書……德國形而上學……生理衛生學,我也弄不清。昨天還從萊比錫給他郵來了一個包裹。幹脆說一句好嗎?赫刺克勒斯需要赫柏。這裏有非常好看的農家姑娘……星期六晚上沐過浴後,別人會誤把她們當成是公主……沒有一個不以能討老爺的歡心為榮。假如我像他那樣年輕,我就豁出去了!……不,他沒有情婦,也不結婚,他錯了,他該有點消遣。”
醫生這種粗俗的物質主義令我很是反感,我索性不再和他談了,隻是告訴他說,但願謝苗特伯爵能找到一位與他匹配的妻子。我還從醫生那裏得知伯爵對哲學研究很感興趣,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位輕騎兵軍官、酷愛打獵的人,居然閱讀德國形而上學的書籍,研究生理衛生,這推翻了我的想法。不過,醫生說的不是假話,當天我便獲得了證實。
“教授先生,”晚飯快結束時他忽然問我,“您如何理解自然的二元論或者雙重性呢?……”看見我沒完全聽懂他的意思,他又說道:“您可否有過站在塔頂或者懸崖邊上,既有企圖跳下去的心理,又有害怕摔死這兩種相反的感覺?”
“這可以用生理的原因去解釋,”醫生說道,“首先,人上坡後會感到疲倦,血液流向大腦,大腦……”
“別談血了,大夫,”伯爵不耐煩地大聲打斷醫生的話,“咱們舉別的例子吧。您手裏拿著一支已經上了膛的槍。您最好的朋友就在旁邊,您忽然閃過要一槍把他打死的念頭。您特別討厭謀殺,但您卻有謀殺之念。先生們,我認為假如一個小時之內您腦子裏產生的一切想法……教授先生,我把您看做是一位聖人,我覺得,倘若把您的所有思想都寫出來,可能會有對開本厚厚的一本,依據這本書,沒有一位律師不會成功地就您的停職問題為您辯護,沒有一位法官不能把您關進監牢或瘋人院。”
“伯爵先生,這位法官肯定不會因我今早花了一個多小時,去探索斯拉夫動詞和一個介詞搭配用,而判我有罪,但是,如果一旦我有某個不同的想法,那又會從中得到什麼對我不利的證據呢?我並不比使我產生思想的外部原因更能控製我自己的思想。不能從我內心產生了想法這一點得出結論說,這便是實行的第一步,甚至也不能說已經決定去做。我從來沒有殺人的念頭,但如果我一旦產生了殺人的念頭,難道我的理智不會把這念頭排除嗎?”
“您談理智倒談得很輕巧,但理智是否像您所說總能給您指點迷津呢?要讓理智能夠發言並使人服從,就必須有思考,也就是說,需要時間與冷靜。這兩者是否總能具備呢?在戰鬥中,我發現一顆炮彈向我飛來,我一轉身,看見了我的朋友,如果時間允許我考慮,我一定會舍身救他……”
我試圖和他談我們作為人,作為基督徒的責任,談到我們必須效法聖經中的戰士,時刻準備戰鬥。總之,我要使他明白,隻有不斷和我們的欲念作鬥爭,我們就能獲得削弱並克製欲念的新的力量。可是我擔心,他看來僅是口服但心不服。
我又在別墅裏住了十天左右。並又去了一次杜希裏,但我們並不在那兒留宿。和頭一次一樣,伊烏因斯卡小姐那樣淘氣,像個寵壞的孩子。她使伯爵著了迷,我想伯爵肯定愛上她了。但他很了解這姑娘的缺點,不做絲毫幻想。他了解姑娘生性風流,舉動輕佻,所有不能愉悅她的東西,都被她拒之千裏。我常常發覺,伯爵知道她這樣缺乏理智,內心覺得挺痛苦,但她稍微一撒嬌,伯爵就一切都忘了,變得容光煥發,興高采烈。我走的前一天,他想領我到杜希裏去最後一次,或許因為我會與那位姑母閑聊,而他便可以和那個侄女在花園散步。可是我有許多事情要做,所以不論他如何堅持,我依然婉言謝絕了。盡管他叫我們不要等他,但他還是趕回來吃晚飯。可是坐到桌旁卻無心進食。整整一頓飯都麵色陰沉,鬱鬱寡歡。不時眉頭緊鎖,目光淒涼。醫生出去照顧老伯爵夫人的時候,伯爵跟著我到了我的房間,把心事向我盡情傾吐。他大聲說道:“我真後悔拋下您去看這個瘋丫頭,她不理我而另覓新歡。幸虧現在我們之間一切都結束了,我煩透了,今後絕不再見她……”他像以往那樣來回踱了一會兒,又說道:“您或許曾經以為我愛她,對嗎?那個笨蛋醫生就是這麼想的。不,我從未愛過她。但我喜歡她的笑臉,她白皙的膚色我也喜歡看……她身上的優點就是這些……尤其是皮膚。至於腦子,她一點也沒有。我一向僅把她看做一個漂亮的玩具娃娃,煩悶和沒有新書的時候覺得好玩……無疑應該說,她是個美人……皮膚妙不可言!無與倫比……教授先生,這種皮膚下的血液肯定比馬血還好喝,對嗎?……您覺得如何?”
他哈哈大笑,但笑聲刺耳,令人心裏發毛。
翌日,我與他告辭,繼續我在伯爵領地北部的勘察。
七
勘察持續了兩個月,我可以說,薩莫基蒂的鄉村我沒有一個不曾停留,沒有一個在收集資料方麵一無所獲的。請允許我趁此機會致謝這個行省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神職人員,他們對我的研究給予了十分熱情的幫助,他們卓越的貢獻使我的字典生色不少。
在斯佐萊逗留了一周以後,我正打算到克萊佩達(我們稱此港口為梅美爾)上船回家,突然收到謝苗特伯爵下麵這封信,是一個獵人捎來的。
教授先生:
請允許我用德文致函於您。倘若用若木德文寫,我會犯更多的句法錯誤,您也會完全看不起我。我無法斷定是否已經失去您的尊重,我要告訴您的消息可能也無補於事。開場白不說了,我要結婚了,您肯定猜得出來與誰。朱庇特嘲笑有情人的山盟海誓。皮爾庫恩斯,我們薩莫基蒂的朱庇特也是一樣。我下月八日要娶的就是於蓮娜·伊烏因斯卡小姐。如您屆時能蒞臨參加婚禮,便是最可愛和最受歡迎的客人。美登蒂塔斯和周圍地區的所有農民都會聚到我家,吃掉幾頭牛和無數頭豬,等醉了時,即在您熟悉的那條林蔭道右邊的草地上跳舞。您會看到真正值得一看的服裝和風俗。您來,我特別高興,於蓮娜也會非常高興。我還要說一句,您若拒絕,我們會感到十分尷尬和難過。您知道,我是耶穌教會的教徒,我的未婚妻亦是。但我們的牧師住在百裏以外而且正患痛風症,動彈不得,我鬥膽希望您能取代他的位置,主持儀式。教授先生,請接受我誠摯的敬意。
米歇爾·謝苗特
信的下方,一個女人以娟秀的字體,用若木德文寫了幾行附言:
我,立陶宛的繆斯,以若木德文書寫。米歇爾是個放肆的人,竟敢懷疑您會拒絕。說實在的,隻有我才那麼發瘋,居然要嫁給像他那樣的男孩子。教授先生,下個月八日,您將會看到一位服飾格外雅致的新娘。雅致不是若木德文,是法文。在儀式上您可別心不在焉啊!
信和附言我都不喜歡。我覺得這對未婚夫婦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場合態度輕浮,難以原諒。但是,有什麼理由推辭呢?再說,我也承認,宣布的場麵對我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從各種跡象看,美登蒂塔斯別墅將會冠蓋雲集,我一定能借此機會找到一些有識之士,給我提供許多有用的情況。我的若木德詞彙集十分豐富,但其中一些從粗俗的農民口中收集到的字眼,我覺得意思依然相對模糊。所有這些考慮加在一起,其力量足以使我不得不同意伯爵的請求。於是我答複他說,八號早上,我去美登蒂塔斯。唉!我是多麼後悔此行啊!
八
走進別墅林蔭道,隻見許多身穿早禮服的男男女女,聚集在台階上,或是在園地的小徑上徜徉。院子裏到處都是穿著節日盛裝的農民,別墅洋溢著節日的喜慶氣氛。舉目皆都是鮮花、彩帶、旗幟和花飾。管家領我去在樓下給我準備好的房間,並請我原諒未能給我一間更好的,因為別墅裏人多,很難為我留我第一次來時所住的那個套間,那套間已經被當地貴族首領的夫人占用了。我的新臥房倒也不賴,很舒服,能夠看到花園,正好在伯爵的套間下麵。我趕緊換裝去參加儀式,又穿上我的袍子,但伯爵和新娘子尚未露麵。伯爵到杜希裏接她。兩個人早就該到了。可是新娘子著裝打扮可不是件小事。醫生通知客人,午飯要舉行完宗教儀式才開始,肚子餓等不了的人最好先進點冷餐,有點心和多種露酒。我看出在這種場合下,等久了便會有人說三道四。兩位被邀請的漂亮小姐的母親不停地挖苦新娘。
正午過了,忽然焰火和排槍聲大作,表示新娘子終於到了。不久,一輛花車由四匹駿馬拉著,駛入了林蔭道。從馬胸前的白沫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遲到並非馬的過錯。馬車上僅有新娘、杜希洛夫人和伯爵。伯爵下了車,把手遞給杜希洛夫人。伊烏因斯卡小姐用優美和充滿孩子氣的嬌憨的動作,似乎想用頭巾蒙住臉,擋住周圍人好奇的目光。但就在她站起身來,打算拉伯爵的手時,轅馬可能被農民們向新娘子投來的花雨所驚嚇,可能由於伯爵使動物產生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噴著鼻子站立起來。一個車輪碰到了台階下的界石,眼看一場意外就要發生。伊烏因斯卡小姐輕叫了一聲……但大家隨即便放了心。隻見伯爵把她一把摟到懷裏,躍上台階,毫不費力,好像抱著的是一隻鴿子。對他矯健的身手和騎士救美人的風度,我們一致鼓掌。農民的喝彩聲聲震屋瓦。滿麵通紅的新娘子大笑著,身子還在索索發抖。伯爵並不急於放下懷中的美人,洋洋得意地舉起她讓周圍的人群觀看。
突然,一個身材高大、瘦削、麵色蒼白、衣衫零亂的女人,披頭散發、麵部肌肉因恐懼而全部扭曲,出現在台階上,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打熊呀!”她尖聲大叫道,“打熊呀!拿獵槍來!……熊把一個女人叼跑了!快打死它!開槍!開槍!”
原來是老伯爵夫人。新娘子來時,大家都被吸引到台階上、院子裏和窗口前,連負責看管這個可憐的瘋子的那些仆婦也忘記了職守。瘋子趁機溜了出來,沒有人看著,所以就一直來到人群中間。當時的場麵看了很叫人難受,不管她喊叫也好,掙紮也罷,都必須把她弄走。許多客人不知道她有病,別人隻好向他們解釋。大家很久還在嘰嘰喳喳地紛紛議論。每張臉上都露出淒然的神色。“真是凶兆!”迷信的人說道。至今立陶宛迷信的人還不少。
這期間,伊烏因斯卡小姐要求隻給她五分鍾去穿衣服和戴婚紗,但去了足足一小時。這段時間足以使不知道老伯爵夫人有病的人弄清楚這種病的原因和細節而綽綽有餘。
終於,新娘出來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千嬌百媚,光彩照人。她的姑母把她介紹給所有客人。當去禮拜堂的時刻到來時,我一驚非小,隻見杜希洛夫人當著所有人的麵打了她侄女一記耳光,響聲之大,使原來一些沒注意到的人也紛紛把臉轉了過來。被打的人卻默默忍受,誰也不感到驚訝。隻有一位穿黑的男賓在自己帶來的一張紙上寫了幾句什麼,在場有幾個人若無其事地在上麵簽了字,直到儀式結束我才得知謎底。倘若我早點猜到,免不了要站出來,以我做牧師的神聖力量杜絕這種可惡的做法。因為此舉的目的是為萬一提出離婚作準備,佯裝婚禮的進行隻不過是具體的暴力強加於婚姻一方的結果。
宗教儀式過後,我覺得有責任對年輕夫婦講幾句話,努力使他們看到剛剛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婚姻如何莊嚴、神聖。由於我心裏還沒有忘記伊烏因斯卡小姐那段寫得不是地方的信後附言,便提醒她說,她正在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這種生活再也不會帶來年輕人的嬉戲與歡樂,而是充滿嚴肅的責任和重大的考驗。我覺得我講話的這一部分像對所有懂德語的人一樣,在新娘身上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一行人走出教堂時,又響起了排槍和歡呼聲,接著,大家來到了飯廳。飯菜精美而豐盛,人人開懷大嚼,起初隻聽見刀叉聲,但不久,隨著香檳和匈牙利葡萄酒下肚,大家開始又說又笑,甚至大聲喧嚷,還熱烈地為新娘的健康和幸福幹杯。大家剛剛坐下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白胡子紳士站起來,大聲說道:“我痛苦地看到,咱們古老的風俗正在消亡。咱們的祖先絕不會用玻璃杯這樣祝酒。他們用新娘的鞋子甚至她的靴子喝,因為在我那個時候,夫人們都穿紅色羊皮靴。朋友們,表現出我們還是傳統的立陶宛人來吧。——而您,夫人,請把您的鞋給我一用。”
新娘紅著臉,強忍著笑回答他道:“來取吧,先生……但我可不想用您的靴子來回敬。”
那位紳士不待她再說,馬上瀟灑地跪下,脫掉她一隻白緞子紅後跟小鞋,往裏倒滿香檳,喝得又快又利落,流到他禮服上的酒沒超過一半。鞋子手手相傳,所有男人都用它喝酒,但並非沒有困難。那位老紳士要求保留那隻鞋子作為珍藏。杜希洛夫人叫人通知一個侍女來修補她侄女的殘妝。
其他人也照樣依次祝酒,很快地,參加婚宴的人聲音越來越大,我認為留在他們中間已經不合適,便趁沒人注意,離開桌子,想跑到別墅外麵呼吸點清新的空氣。但到了那裏,卻看見一種不足為法的場麵。仆人和農民們因為可以任意喝啤酒和燒酒,大部分已經醉了,以致發生口角,甚至還打破了頭。幾個醉鬼東一個西一個,在草地上毫無知覺地放肆地打滾。喜慶場麵總的看來更似戰場。我原本懷著好奇心,想仔細欣賞一下民間舞蹈,但領頭的大多是下流的波希米亞女郎,而且我覺得冒險加入這亂糟糟的一團也不會有什麼舒服感,於是便回到房裏,看了一會兒書,然後脫下衣服,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時,別墅的掛鍾正敲三點。雖然月兒朦朧,夜色倒也清朗。我想再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按我的習慣,在這種情況下,總想拿本書學習,但手邊找不到火柴。我隻好起來在房間裏四處摸索,突然,一件不透明的巨大物體,閃過我的窗戶,附落在花園裏,發出沉悶的聲響。我第一個印象是人,估摸準是一個醉鬼從窗口跌下去了。我開窗看看,什麼也沒發現。終於我點燃一枝蠟燭,躺回床上以後,又重溫一下詞彙彙編,直到有人把茶送進來。
十一點左右,我去客廳,看見不少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人。我一問詢,知道宴席很晚才散。這時伯爵和那位年輕的伯爵夫人尚沒有露麵。到了十一點半,大家開了不少討厭和無聊的玩笑之後,開始嘀咕起來,初時聲音很低,不久便高聲說話了。弗雷貝爾醫生自告奮勇,叫伯爵的一個仆人去叩他主人的門。一刻鍾後,仆人從樓上下來,帶著憂慮不安的神色向醫生報告說,他敲了十幾下門,可是毫無反應。杜希洛夫人、醫生和我共同商議了一下。仆人的憂慮使我也感到忐忑不安。我們三人和那仆人一同上樓。來到門口,我們發現年輕伯爵夫人的貼身侍婢神色慌張,說一定出了什麼事了,因為夫人的窗子開著。我心裏一驚,想起從我窗前墮下去的那件沉重的物體。我們用力敲門,毫無動靜。最後,仆人拿來一根鐵棒,我們把門用力撬開……不行!我真沒有勇氣去描繪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慘象。年輕的伯爵夫人已經躺在床上死了,臉被撕得稀巴爛,喉嚨被割開,身下一大攤血。伯爵不見了蹤影,從此杳無音信。
醫生審視伯爵夫人血肉模糊的傷口,驚呼:“這不是刀刃切的……是咬的!”
教授合上書,若有所思地看著火。
“故事講完了?”阿德萊伊德問道。
“完了!”教授淒然回答道。
“但是,”她又問道,“您為什麼稱之為洛奇呢?沒有任何人物叫這個名呀。”
“這不是個男人的名字,”教授說道,“……喂,泰奧多爾,您清楚洛奇這個詞的意思嗎?”
“一點也不明白。”
“如果您念熟從梵文轉化為立陶宛文的規律,您便會看出,洛奇即梵文‘arkcha’或者‘rikscha’。立陶宛文稱為洛奇的動物從前希臘人稱之為‘αρκτοσ’,拉丁人稱之為‘ursus’,而德國人則稱之為‘br’。
“您現在清楚我這段卷首題詞的意思了:
米雄與洛奇
二位實一體。
“您知道,在《列那狐的故事》中,熊名叫伯倫。斯拉夫人稱之為米歇爾,即立陶宛文米茲卡,這一綽號幾乎總是代替了洛奇這個統一的稱呼。正是這個緣故,法國人忘記了狐狸的新拉丁文叫法、古皮勒或戈爾皮勒,而代之以列那。我還可以給您舉出其它不少事例……”
但阿德萊伊德發覺時間已很晚了,於是,大家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