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誰會懷疑?”他終於說了一句,可是頭仍然俯在盤子上,好像在饒有興致地細看瓷盤上繪著的花朵。

“我覺得,”朱爾提高了嗓門說道,“我覺得她是全巴黎三個最可愛的女人之一。”

“她的丈夫我認識,”上校說道,“他經常把他妻子寫的非常富有激情的信給我看。”

“奧古斯特,”埃克多·羅坎丁打斷他的話,說道,“那就介紹我認識伯爵夫人吧。據說你在她家裏能夠為所欲為。”

“秋末吧……”聖克萊爾喃喃地說道,“等她回到巴黎的時候……我……我想,在鄉下她不接待客人。”

“你們聽我說行嗎?”泰米納喊道。

大家馬上又安靜下來。聖克萊爾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有如一個出庭受審的犯人。

“三年前,你還不認識伯爵夫人,當時你正在德國,聖克萊爾,”阿爾封斯·德·泰米納接著說道,從容不迫的語氣使人無從置辯,“你無法猜想出她當時的風采:美麗,鮮豔得像朵玫瑰,尤其是活潑,像蝴蝶似的無憂無慮。可是,你知道,在她眾多的崇拜者當中,誰能獲得她的青睞嗎?——馬西尼!世界上最愚蠢的男子。而這個最笨的人居然能把一位最聰明的女人弄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你想一個駝背的人能做得到嗎?算了吧,信我的話,還是長一個漂亮的臉蛋,找一個手藝好的裁縫,然後勇往直前吧。”

聖克萊爾的處境非常尷尬。他打算給說這番話的人來個正式的辟謠,但欲言又止,生怕連累伯爵夫人。他真想為伯爵夫人說幾句話,可是舌頭不聽擺布,嘴唇氣得直發顫,想找岔吵架,但又沒有借口。

“什麼!”朱爾驚訝地叫了起來,“庫爾西夫人曾經委身於馬西尼!唉!‘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女人的名譽實在無關緊要!”聖克萊爾不以為然,冷冷地說道,“為了賣弄聰明完全可以將其說得一塌糊塗,而且……”

正說著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在巴黎伯爵夫人家的壁爐上曾經看見過無數次的一個伊特魯立亞古瓶,不由得一陣惡心。他知道,那是馬西尼從意大利回來送給伯爵夫人的一件禮物。而且,叫人受不了的是,夫人每次把這個花瓶從巴黎帶到鄉下來了,而且每天晚上,夫人接過他送來的鮮花,都要無一例外地順手插在這個伊特魯立亞古瓶裏。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眼前隻看見,腦子裏也隻想到一件東西——那個伊特魯立亞古瓶。

批評他的人會說:這算得上什麼證據!為了那麼點事便懷疑自己的情婦!

“批評家先生,你搞過戀愛嗎?”

泰米納情緒太好了,聖克萊爾用這樣的語調對他說話他居然不慍不惱,反而輕鬆愉快地回答道:

“我隻是重複一下社交界大家說過的話而已。大家都相信這事是真的,你當時正在德國。再說,我也不太了解庫爾西夫人的為人,我已經足足有一年半沒到她家去了。可能大家都弄錯了,馬西尼對我沒說實話。還是回到咱們談的問題上來吧,即便我剛才舉的例子不對,我的話也沒錯。你們大家都知道,法國最聰明的才女,其作品……”

這時門開了,泰奧多爾·內維爾走了進來。他是剛剛從埃及回來的。

“泰奧多爾!喲!這麼快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提出問題。“你帶一套地道的土耳其服裝回來了嗎?”泰米納問道,“你有阿拉伯馬和埃及馬童嗎?”

“帕夏是一個什麼樣的?”朱爾問道,“他何時候宣布獨立?你可曾見過一刀把人頭砍下來的場景嗎?”

“埃及舞女如何?”羅坎丁問道,“開羅的女人好看嗎?”

“你看見L將軍了嗎?”博熱上校問道,“他是怎樣組建帕夏的軍隊的?上校托你帶把軍刀給我了嗎?”

“你看見金字塔了嗎?看見尼羅河的瀑布了嗎?還有門農的雕像呢?易卜拉欣·帕夏呢?”等等,等等。大家一窩蜂似地爭相發問,而聖克萊爾一心隻想著那個伊特魯立亞古瓶。

泰奧多爾盤腿坐下,這是他在埃及養成的習慣,回到法國也改不掉。他等發問的人問累了才說出下麵這番話。他說得十分快,不容別人輕易插嘴。

“金字塔嗎?我敢發誓,那純粹是個傳統騙人的玩藝兒,遠沒有我們認為的那麼高。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隻比它矮四公尺。那些古玩意兒我都看煩了,你們就別提了。隻要看見一個象形文字我便會昏過去。可是還有那麼多的旅遊者竟然對這些東西感興趣!至於我,我的目的是研究那些擁擠在亞曆山大港和開羅大街小巷裏的奇怪居民的麵容和風俗,像土耳其人、貝都因人、科普特人、費拉赫人、馬格列布人。我趁在檢疫站的時間匆匆寫了些筆記。那檢疫站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提醒各位別以為我患了傳染病!我隻是安靜地在三百名鼠疫病患者中抽煙鬥。啊,上校,你在那裏可以見到騎著駿馬的漂亮騎兵隊。將來我要給你們瞧瞧我帶回來的稀世兵器。我有一支從前屬於穆拉德貝伊的長矛。上校,我有一把土耳其彎刀送給你,一柄短劍送給奧古斯特。我要讓你們瞧我的風衣,我的呢子鬥篷,我的頭巾。你們相信嗎,隻要我有興趣,我完全可以領幾個女人回來。易卜拉欣·帕夏從希臘送了那麼多女人回來,使得女人幾乎不值錢了……可由於我母親的原因……我和帕夏談了很久,他是個聰明人,毫無偏見。恐怕你們不會相信,他對咱們的國事太了解啦。說實在的,他連咱們內閣最小的秘密都知道。從他的談話裏,我獲得了法國各黨派情況珍貴的情報……目前,他十分關心統計數字。他訂閱咱們所有的報紙。你們知道嗎?他是狂熱的波拿巴分子!張口必言拿破侖。‘啊!布拿帕多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常常這樣對我說。他稱波拿巴為布拿帕多。”

“約爾迪納就是茹爾丹。”泰米納小聲嘀咕了一句。

“最初,”泰奧多爾接著說道,“穆罕默德·阿裏頗有戒心,你們都知道,土耳其人生性多疑。他把我當作奸細,真見鬼!或者當作耶穌會教士。他討厭耶穌會教士。但是,我拜訪過他幾次以後,他明白我是個毫無偏見的旅遊者,隻是有些好奇,想徹底了解東方的風俗、習慣和政治,於是便收起戒心,向我傾吐肺腑之言。最後一次,也就是第三次接見我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問他:‘我不明白殿下為何不脫離奧斯曼政府宣布獨立。’‘我的上帝!’他說道,‘我倒是很想這樣做,但我擔心,一旦我宣布埃及獨立,會得不到在你們國家舉足輕重的自由派報紙的支持。’他是個漂亮的老人,留著一須好看的白胡子,從來不笑。他送過我非常好吃的蜜餞;而在我送給他的許多禮品當中,他最喜歡的是夏萊收集的皇家禁衛軍的各種製服。”

“這位帕夏是個浪漫派嗎?”

“他不關心文學,但你們肯定知道,阿拉伯文學卻充滿浪漫主義氣息。他們有一位名叫梅列克·阿雅塔內福·埃賽·埃斯拉夫的詩人,新近發表了一部《沉思錄》,與之相比,拉馬丁的《沉思錄》似乎便成了古典主義散文了。我到開羅以後,請了一位阿拉伯語教師,學習看《古蘭經》。雖然學的很少,但已經體會到那位先知的文風美不勝收,而咱們的譯文實在是糟蹋筆墨。——好了,你們想不想看看阿拉伯文字?這個用金色字母拚成的詞就是‘真主’,意即上帝。”

他邊說邊從一個散發著香氣的真絲錢包裏抽出一封揉搓得很髒的信給大家看。

“你在埃及逗留了多長時間?”泰米納問道。

“六個星期。”

接著,那位旅行家繼續侃侃而談,事無巨細都盡情描述一番。聖克萊爾幾乎在旅行家一到便起身告辭,回到自己的別墅。他的坐騎快步奔馳,使他的思想很難集中。但他隱約感到,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幸福從此已被破壞殆盡,而罪魁禍首正是一個死人和一個伊特魯立亞古瓶。

他一到家便仰躺在長沙發上。前一天,他也是躺在這張沙發上美滋滋地久久回味著自己的幸福。使他最得意的想法就是他的情婦並非一般的女人,從未愛過別人,除了他,也不會再愛別人。現在,這場美夢在可悲而殘酷的現實前麵已經灰飛煙滅。“我擁有一個美貌婦人,僅此而已。她有頭腦,因此更加有罪。她竟然愛過馬西尼!……說實在話,現在她愛的是我……心無二意……盡她愛之所能。但她愛我無非像以前愛馬西尼那樣而已!……她接受我的關懷體貼,溫柔愛撫,甚至任性糾纏。可是我弄錯了。我們兩顆心並非靈犀相通。無論馬西尼還是我,對她全都一樣。馬西尼長得漂亮,她就是看中了他的漂亮。——夫人隻是偶爾和我逢場作戲。‘好吧,咱們就愛聖克萊爾吧,’她心裏說,‘既然那一位已經死了!如果聖克萊爾死了,或者使我煩了,咱們再說。’”

我堅信,當一個不幸的人這樣自怨自艾的時候,魔鬼是聽著的,而且就在旁邊,隻不過看不見罷了。對人類的敵人來說,這情景特別值得他們幸災樂禍。而當倒黴的人感到自己的傷口正在愈合時,魔鬼便獰笑著重新把創疤狠狠地揭開。

聖克萊爾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他耳畔低吟:

繼人之後

何榮之有……

他猛地翻身坐起,慍怒地環視四周。他真巴不得在他房間裏發現個什麼人!他肯定會將其碎屍萬段。

座鍾敲響八點。伯爵夫人在八點半等他。——如果他不去赴約呢?“說實話,為什麼要與馬西尼的情婦相會呢?”於是他又躺回到長沙發上,索性閉上了眼睛。“我想睡了。”他說道。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有半分鍾,然後霍地光腳跳到地上,奔向座鍾看時候過了多久。“我真希望已經是八點半!”他心裏想,“這樣即使上路也來不及了。”但他內心卻沒有勇氣留在家裏;他想找個借口,真希望得場大病。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然後坐下,拿起一本書,可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他又坐到鋼琴前麵,但沒有力氣把鋼琴打開。他吹起口哨,看看白雲,想數數窗前有幾棵白楊。最後,他又回去看鍾,發現怎麼折騰也沒超過三分鍾。“不愛她我真辦不到。”他咬牙頓足地大喊道,“她統治著我,我成了她的奴隸,像在我之前馬西尼是她的奴隸一樣!得了!混蛋,既然你沒有足夠的勇氣打碎你所憎恨的鎖鏈,那就服從吧!”他拿起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當我們陷入某種欲念而難以自拔時,隻要從我們自尊的高度去看待我們的弱點,內心便會感到一絲安慰。——“不錯,我很軟弱,”我們心裏想道,“可是,隻要我願意!……”

他緩步走上通往公園大門的小徑,遠遠看見在陰暗的樹叢中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揮動著手帕,似乎在向他招手。他的心怦怦地跳,兩膝也直發顫。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怯生生地擔心伯爵夫人從他臉上看出他心情不好。

他握住夫人伸給他的手,吻她的額頭,因為夫人已經投進他的懷裏。他跟著夫人一直到她的房間,一言不發,拚命強壓著似乎要使他胸膛炸開的歎息。

伯爵夫人的繡閣僅點著一根蠟燭。兩個人坐了下來。聖克萊爾看了看他情婦的頭飾,發現她鬢邊隻插著一朵玫瑰。前一天,他給情婦帶來了一幅漂亮的英國版畫,是按萊斯裏畫的一幅波特蘭公爵夫人肖像製作的(她根據的就是這種發型)。當時,聖克萊爾隻說了一句話:“我喜歡這簡簡單單的一朵玫瑰而不喜歡你那些複雜的頭飾。”他不喜歡首飾。他的想法就像那位出言不遜的英國爵爺一樣,爵爺說:“女人打扮好比馬兒披甲,連魔鬼也難以辨認。”前一夜,他拿著伯爵夫人的珍珠項鏈一麵玩(因為他說話時手裏必須有點東西拿著)一麵這樣說:“首飾隻是用以掩蓋缺點。瑪蒂爾德,你太美麗了,根本不必戴首飾。”於是,連他的片言隻語也都牢記心頭的伯爵夫人今晚便摘掉了戒指、項鏈、耳環和手鐲。——在女人的打扮裏,他首先注意的是鞋,像其他很多人一樣,在這方麵他有自己的癖好。日落之前下過一場傾盆大雨,草地仍然濕漉漉的。可是伯爵夫人卻穿著長統絲襪和黑緞子鞋在潮濕的草地上走……她會不會生病呢?

“她愛我,”聖克萊爾心裏想,不由得為自己和伯爵夫人的荒唐做法歎了口氣。他看著瑪蒂爾德不禁笑了,感到既惱火又高興,高興的是看見這樣一位美人居然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情上也想方設法討他的歡心,這對情人來說是千金難買的。

伯爵夫人則容光煥發,其表情混和著愛意、調皮和高興,使她看起來更可愛了。她在一個日本漆盒裏取了件東西,捏在手心,然後伸出握緊的纖手:

“那天晚上,”她說道,“我摔碎了你的表,現在修理好了。”她把表交還給聖克萊爾,溫柔而淘氣地看著他,同時緊咬著下唇,似乎想忍住笑。上帝啊!她的牙太美了!白光熠熠,襯托著她鮮紅的雙唇!(一個男人如果冷冷地接受一個美貌女人的刻意奉承,樣子一定會顯得很蠢。)

聖克萊爾向她道謝,把表接過來,正要放進口袋:

“你仔細看看呀,”她接著說道,“把它打開,看看修得合不合格。你挺有學問,又讀過理工學院,應該看得出來。”

“噢!這個我可不太內行。”聖克萊爾說道。

他漫不經意地打開表殼。怎料一驚非小,表殼底部畫著德·庫爾西夫人縮小了的肖像。還有辦法跟她賭氣嗎?他鬱憤頓消,再也不去想那個該死的馬西尼了,隻記得自己身邊有一個千嬌百媚、小鳥伊人的女人,而且這女人非常愛她。

雲雀,這位黎明的使者開始鳴囀,長長的白色光帶衝開東方的雲彩。這正是羅密歐向朱麗葉告別的時候,也正是所有情人應該依依惜別的傳統時刻。

聖克萊爾站在壁爐前,手裏拿著花園門的鑰匙,兩眼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我們上文已經提到過的那個伊特魯立亞古瓶。他心底裏對這個瓶子仍然記恨在心。但他此時心情還算不錯,認為泰米納可能撒謊,這種簡單的想法開始在他腦海裏閃現。伯爵夫人想親自將他送到花園門口,拿起一條大披巾正往頭上裹。聖克萊爾用手中的鑰匙輕輕地敲擊那個討厭的花瓶,一下比一下重,似乎很快就會將花瓶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