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帝!你小心點!”瑪蒂爾德喊道,“你眼看就要把我這隻好看的伊特魯立亞花瓶打碎了!”
說著,她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鑰匙。
聖克萊爾極為不滿,但還是他忍住了。他轉過身去,背向壁爐,免得失去理智把花瓶打碎。隨後,他打開手表,仔細審視剛剛收到的那幅肖像。
“是誰畫的?”他問道。
“R先生……對了,還是馬西尼介紹我認識的。馬西尼自從去過羅馬以後,認為自己對美術很有鑒賞水平,便自命為所有青年藝術家的梅賽納。說真的,我覺得這幅肖像盡管有點誇張,但很像我。”
聖克萊爾真想把表用力摔到牆上,使它難以修複。但他終於耐住性子,把表揣進口袋。然後,他發現天色已經大亮,便走出房子,叫瑪蒂爾德不要遠送。他疾步穿過花園,不一會兒,便獨自來到了田野。
“馬西尼呀!馬西尼!”他滿腔怒火迸出了幾聲呼喊,“難道我處處都非遇到你不成!……畫肖像的那個畫家一定同樣也畫一幅給馬西尼!……我真傻!一時糊塗竟天真地以為我愛她她也同樣愛我……之所以這樣想,僅僅因為她鬢邊隻插一朵玫瑰和不戴首飾!……她寫字台的抽屜裏全是首飾……而馬西尼看女人隻看她們的裝飾打扮,他可喜歡首飾了!……不錯,瑪蒂爾德性格溫順,這一點不可否認。她懂得投情人之所好。見鬼!我真寧願她是個妓女,為金錢而出賣自己。這至少可以讓我相信她是愛我的,因為她成了我的情婦,又不收我錢。”
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了另一件更加令他傷心的事:幾個星期以後,伯爵夫人的喪服便滿了。等她給亡夫掛孝一年的期限過去,聖克萊爾便要娶她為妻。這是聖克萊爾答應過的。答應?沒那麼一回事。他從未談過這件事。但他盡裏的確有過這樣的打算,而伯爵夫人也心知肚明。這對他來說無異已經山盟海誓。前一天,即使給他王位他也不會要,而寧願能夠公開宣布這種愛情的最高境界早日到來。現在,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命運和馬西尼舊情婦的命運拴在一起他便不寒而栗。“可是我必須這樣做!”他心裏想道,“非這樣不可。可憐的女人,她一定以為我知道她往日的這段私情了。他們說這件事是公開的。而且她不清楚我的為人……她不可能理解我。她以為我愛她隻不過和馬西尼愛她一樣。”於是,他不無驕傲地自言自語道:“整整三個月,她使我成為最幸福的人。為了這種幸福,我獻出生命也值得。”
他沒有躺下睡覺,整整一個上午都騎馬在樹林中轉悠。在維裏埃森林的一條小徑上,他看見一個人,騎著一匹漂亮的英國馬,老遠就喊著他的名字,很快便來到他身旁。原來是阿爾封斯·德·泰米納。以聖克萊爾當時的心境,最好是獨自一個人,誰也不想看見。因此,與泰米納不期而遇使他從不高興升格為惱怒。但泰米納並未感覺出來,或許是故意惡作劇,想惹怒他吧,他又說又樂,又開玩笑,根本沒察覺別人不搭理他。聖克萊爾看見一條窄路,便立即撥馬進去,希望借此甩開那個討厭鬼別。可是他錯了,討厭鬼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獵物的。泰米納把韁繩一帶,趕前兩步,以便與聖克萊爾並轡而行,這樣繼續談話更方便些。
我已經說過,小徑很窄,兩匹馬並著走實在難辦。所以,雖然泰米納馬術不錯,但經過聖克萊爾身旁時,蹭了他的腳一下,這實在是一件不足為奇的事。但聖克萊爾已經惱怒到了極點,這時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在馬鐙上抬起身,揮鞭狠抽泰米納坐騎的鼻子。
“奧古斯特,你見鬼了?”泰米納抗議道,“你為什麼打我的馬?”“你為什麼老跟著我?”聖克萊爾厲聲反問道。
“你發昏了嗎,聖克萊爾?你忘了你是跟誰說話了?”
“我很清楚我正在和一個自命不凡的人說話。”
“聖克萊爾!……你肯定是瘋了,我想……你聽著,明天你要向我道歉,否則,必須向我解釋你的無禮。”
“那好,先生,明天見。”
泰米納勒住坐騎。聖克萊爾則策馬前行,很快便在樹林裏沒了蹤影。
這時候,他心裏平靜了一點。他生來相信預感,相信自己第二天肯定會被打死,這對他現在的處境倒是個很好的解脫。還有一天要度過,到了明天便再也用不著擔心和煩惱了。他回到家裏,寫了張便條叫仆人給博熱上校送去,隨後寫了幾封信,美美地吃了頓飯,八點半準時來到花園的小門口。
“奧古斯特,你今天怎麼了?”伯爵夫人問道,“你今天快活得出奇,可是,你說的笑話卻不能把我逗樂。昨天,你有些不高興,而我卻很快活!今天,咱們倆卻換過來了。——我頭痛得要命。”
“美人兒,這一點我不否認。不錯,昨天我非常令人討厭。可今天,我散了散心,活動活動了身體,因此感覺好極了。”
“我嗎,我起得很晚,今天早上睡了一大覺,做的夢很累人。”
“哦?做夢?你相信夢嗎?”
“鬼才相信呢!”
“我可是信。我敢打賭你做的夢一定預示有什麼慘劇或不幸要發生。”
“我的上帝,我做的夢總是想不起來。可是這一次卻記得很清楚……在夢裏見到了馬西尼。所以說,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馬西尼!恰恰相反,我倒以為你能再見到他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哩!”
“可憐的馬西尼!”
“什麼?可憐的馬西尼?”
“奧古斯特,告訴我,求求你了,今天晚上你怎麼了?你的微笑裏似乎隱含著惡意。你好像言不由衷。”
“瞧,你待我太糟了,如同你的朋友——那些老寡婦對待我一樣。”
“不錯,奧古斯特,今天你板著臉,就像和你所討厭的人在一起似的。”
“壞東西!得了,把你的手送過來吧。”
他吻了吻她的手,殷勤中透著點嘲弄。他們相互注視了一分鍾。聖克萊爾首先低下眼睛,大聲說道:
“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被人看做壞人可太不容易了!要麼就什麼都不要談,僅僅談天氣或者打獵,或者和老夫人們討論她們慈善機構的預算。”
他在桌子上拿起一張紙:
“看,這兒是給你洗貴重衣服的女人開的賬單。咱們就聊這個吧,我的天使,這樣你便不會說我壞了。”
“說真的,奧古斯特,你令我很費解……”
“這種字體使我想起今天上午找到的一封信。你要知道,我上午收拾文件了,因為我經常要整理整理。但我卻找到了一封昔日的情書。我十六歲時曾經愛上了一個女裁縫,這封信就是她那裏寫給我的。她的字自成一體,總是寫得非常令人費解。文體也和她的字一樣。這倒好!由於那時候我有點自命不凡,覺得一個寫信不及塞維尼夫人的情婦根本配不上我。因此斷然離開了她。今天重看這封信,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女裁縫對我是一片真情。”
“好極了!是一個你供養的女人?……”
“簡直是金屋藏嬌:每個月五十法郎。可是我的監護人每月給我的生活費卻不太多,因為他說,一個年輕人有了錢便會學壞,還會使別人學壞。”
“那這個女人,她後來如何了?”
“我怎麼清楚?……一定死在濟貧院裏了。”
“奧古斯特……如果是真的,你的神態就不會這樣滿不在乎了。”
“如果要說真話,那麼她後來算是嫁給一個好人了。到了我不需要監護人的時候,我給了她一小筆嫁妝。”
“你的心腸真不賴!……可是為什麼你非得要裝成壞人呢?”
“噢!我的心腸很好……我越想越覺得這個女人真心愛我……不過當時我不懂得分辨可笑的外表下真實的感情。”
“你應該把那封信拿來給我看看。放心我不會妒忌的……我們女人比你們更敏感,我們從一封信的風格馬上可以看出寫信的人是真心誠意,還是虛情假意。”
“可是多少次你們被一些蠢才或者自命不凡的人所俘虜!”他邊說邊看著那個伊特魯立亞花瓶,眼睛裏和語調裏有一種可怕的表示,但瑪蒂爾德並沒有注意到。
“得了吧!你們男人個個都想讓別人把你們看做唐璜,你們以為別人會上你們的當,可你們遇到的往往是些比你們更風流的女唐璜。”
“我很理解,夫人們,以你們勝人一籌的機敏,從四公裏之外便能嗅出一個蠢才。因此,我並不懷疑,咱們的朋友馬西尼,他又蠢又自命不凡,一定到死也保留著童貞,像個殉道者一樣……”
“馬西尼?可他並不太蠢,而有的女人才蠢哩。我必須告訴你有關馬西尼的一段故事……可是我是否已經給你講過了?你說?”
“從未講過。”聖克萊爾聲音顫抖地回答道。
“馬西尼從意大利回來後,愛上了我。我丈夫認識他,並向我介紹,說他是一個風雅之士。他們情投意合。馬西尼最初表現得特別殷勤,從施羅特那兒買了幾幅水彩畫,謊稱是自己畫的送給我,而且用令人心悅誠服的語調與我談論音樂和繪畫。有一天,他叫人給我送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中除了旁的事還跟我說,我是全巴黎最守婦道的人,因此之故,他願意做我的情人。我把信給我的表妹朱莉看了。那時候,我們是一對活寶,我們決定戲弄戲弄他。一天晚上,我們有幾位客人,其中包括馬西尼。我表妹對我說:‘我要給你們念一封我今天上午收到的愛情自白書。’她拿著信,在大家的哄笑聲中朗朗地讀了起來……馬西尼當時那個可憐樣兒!……”
聖克萊爾興奮得大叫一聲,跪在地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又是哭,又是吻。瑪蒂爾德一驚非小,最初以為他神經有病了。但聖克萊爾隻能反複說出這兩句話:“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最後,他站了起來,顯得精神煥發。這時候,他感到比第一次聽到瑪蒂爾德對他說“我愛你”的那一天還幸福、還激動。
“我是男人中最愚蠢、最應該受到譴責的人,”他大聲說道,“兩天來,我懷疑你……又沒有想辦法要你解釋……”
“你懷疑我!……懷疑什麼?”
“唉!我真是個小人!……有人告訴我,你愛過馬西尼,而且……”
“馬西尼!”她大笑道。然後立即又恢複常態,說道:“奧古斯特,你有這樣的疑心難道是瘋了?而且虛偽到不跟我直說?”她眼裏盈動著淚水。
“我求求你了,原諒我吧。”
“我怎會不原諒你呢,親愛的……但首先讓我向你發誓……”
“噢!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要再說了。”
“可是,蒼天在上,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你懷疑有這樣沒有影子的事呢?”
“沒有,任何原因都沒有,除了我這該死的腦袋,……和……你看見這個伊特魯立亞花瓶了嗎?我知道那是馬西尼送給你的……”
伯爵夫人雙手合十,神情極為驚訝。接著,她縱聲大笑,高喊道:
“我的伊特魯立亞花瓶!我的伊特魯立亞花瓶!”
聖克萊爾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同時,大滴大滴的眼淚沿著他的臉頰嘩嘩流淌。他把瑪蒂爾德摟在懷裏,對她說:
“你不原諒我,我就不放開你。”
“我當然原諒你,真是個傻子,”她邊說邊溫柔地吻他,“今天你使我非常快樂,這是我第一回看見你哭,以前我還以為你是不會哭的呢。”
接著,她掙脫他的臂膀,抓起那個伊特魯立亞花瓶,朝地板上狠狠摔去。(此瓶是尚未為人所知的稀世之物,上麵用三種顏色畫著一個拉皮泰人和一個馬人戰鬥。)隻聽得一聲巨響,花瓶登時粉身碎骨!
聖克萊爾在這幾個小時之中成了最慚愧又最幸福的人。
“喂!”羅坎丁晚上在托爾托尼咖啡店遇見博熱上校時說道,“這消息是真的嗎?”
“再確切不過了,親愛的。”上校悲傷地回答道。
“那麼請你把事情的過程給我講講。”
“噢!很好。聖克萊爾先是對我說是他不對,但他想挨泰米納一槍,然後才向他道歉。我隻好同意。泰米納希望用抽簽的方法來決定誰先開槍。聖克萊爾一定要泰米納先開。於是泰米納就開了槍,我看見聖克萊爾在原地轉了一下,便倒下死了。我發現有許多士兵中彈以後身子都很離奇地在原地轉一圈才倒下身亡的。”
“這真是非同尋常,”羅坎丁說道,“那泰米納呢,他有何動作?”
“噢,他是按當時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的規矩做的。他遺憾地把手槍往地上一摔,摔得太過猛,以致,把扳機都摔斷了。那是一支曼頓造的英國手槍,我不知道他能否在巴黎找到一位造槍的匠人為他按原樣另造一支。”
伯爵夫人整整有三年誰也不見。不論冬天還是夏天,她都住在她的鄉間別墅裏,幾乎閉門不出。一個黑白混血的女仆伺候她,這個女仆知道她和聖克萊爾的關係。但她和這女仆也一天說不了兩句話。三年以後,她表妹朱莉長途旅行歸來,闖進了她的閨門,驚愕地發現瑪蒂爾德既消瘦又蒼白,與她離開時又美麗又活潑相比,儼然成了一具僵屍。她費了好大氣力才把她表姐從幽居之處拽出來,將她帶到耶爾。伯爵夫人在那裏鬱鬱寡歡地又熬過了三四個月,接著便患肺病死了。根據治療她的M醫生所說,她的肺病純是家事煩惱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