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老媽媽(1 / 3)

今年春節,我請假到福建去了一趟,去看看我的媽媽。

說來你也許感到奇怪:我一個江西人,媽媽怎麼會在福建?而且你也聽我說過,我的一家人早在20多年前就叫國民黨匪軍殺害了,就剩下我這個獨丁,這個媽媽又是哪裏來的?

不管你怎麼疑惑,我得對你說,這次去看望的,實實在在是我的媽媽。

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你聽我詳詳細細告訴你。

1934年10月間,我們北上長征的隊伍,走到明水溪這個地方,遇到敵人的阻擋。我就在搶渡明水溪的戰鬥中負了傷。這次傷勢並不重,隻是右肩胛上嵌進了一塊炮彈皮子,雖說流血多點,可是沒傷著筋,沒動著骨,要在平時,治個半月20天也就好了。誰知道受傷的時候不對,這麼點傷倒把我的生活一下子全變了。

戰鬥結束以後,衛生員把我的傷口包好,我剛要坐起來,教導員就來了。他看了看我的傷勢,跟我說:“老張,上級決定把你留下來。你參加紅軍以前,在蘇區作過地下工作,現在就先到蘇區醫院去休養吧!養好傷以後,參加敵後的遊擊鬥爭。”你看,這不就變了?眼看著就和同誌們分別了,部隊往西我往東,心裏真不是滋味。可是,這次部隊過了明水溪,就要一個勁兒地向西挺進,前麵有千山萬水,有數不清的戰鬥;而我呢,現在已經不能參加戰鬥了!好吧,在哪兒還不是幹革命工作?好在參軍以前蘇區的好多地方我都熟,再過起當年剛開辟時的生活吧!

當天晚上,我就上了擔架。當地群眾抬著我繞著山間小路,一站倒一站,往醫院走。因為流血太多,加上走的是山林小路,顛簸得厲害,就好像是頭朝下,被人倒拖著走……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聽見一個蒼老的女人說話聲:“喲!這不是張同誌嗎?”

這是誰呢?這是什麼地方?我想睜開眼睛看看,可是眼皮好像被什麼東西粘住了。接著,就覺得有人扶我躺在軟軟的鋪草上,一隻粗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前額,又動手解開我的繃帶給我換藥。那人一邊換藥,一邊叨念,那聲音聽來就像是從天外邊飛來的……

不知是什麼時候,我醒來了。一睜眼就聽見身旁一個人在抖弄什麼,口裏低聲地咕噥著:“這個鬼地方……”到底是什麼地方呢?我向周圍打量了一下,四周漆黑,沒有燈火,隻有遠處約略有些亮——大概是窗子吧?我的兩側都有人躺著,不時傳來低低的酣聲和呻吟聲。“這回可到了醫院了。”我正想著,忽然,叭嗒一聲,涼森森的一個水點子滴在我的腳上,我挪動一下腳,發現腳底下已有一小灘水了。我問剛才說話的那人:“同誌,下雨了嗎?”

那人“噗嗤”一聲笑了:“哪裏,頭頂上一座山,再大的雨也淋不透。那是滲水。”

我怔了一下,伸手一摸,身邊是一片濕漉漉冰涼的石壁,噢,原來是在山洞裏!

我正要問,隻見亮處一暗,一個人摸索到我的近前,低聲地問:“張同誌,你要喝水嗎?”我聽清楚了,說話的還是那個蒼老的女人。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旁邊那位同誌就說話了:“渴了張開嘴,滴下來的水,準能把肚子脹破!”大概這話把她惹火了,隻聽她用嚴厲的口氣說:“劉同誌,你的話怎麼那麼多?連這點苦也吃不了,你還能幹革命!”說著遞給我一杯水,又爬到洞口去了。

我睡不著,就和那位劉同誌閑扯起來。聽他說,自從紅軍開始長征以後,白鬼子跟著就進了蘇區,為了堅持敵後鬥爭,地方黨政機關有的轉入地下,有的上山打遊擊了。醫院也化整為零上了山,我們二十幾個傷員就住在這個山洞裏,搬到這裏已經有十多天了。這個同誌談話之間流露出一種不好的情緒,一會兒說警衛太少了——隻有一個班,太危險;一會兒又說生活太苦,吃的東西隻靠下山偷偷地搞來一點,還吃不飽;一會兒埋怨沒有藥治傷,隻靠點鹽水洗洗,看護員又少……

這些我聽著覺得怪刺耳的,隻是又想不出怎樣說服他,我截斷他的話,問道:“剛才那個女同誌是誰?”

“你問她的名姓,怕誰也不知道,同誌們就管她叫老媽媽。她的職務也說不清,她也算咱這個醫院的副隊長,又是政委、看護員、炊事員、采購員,還是情報員……反正這洞裏的事她一手包幹。人倒是個好人,聽說是老革命了,就是年歲大了,腿腳不靈,嘴又囉嗦……”

他一氣說了半天,我總弄不清這個女同誌是什麼人,而且奇怪的是她還認識我。我竭力思索著過去接觸過的人,怎麼也記不起這個人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過了一會,我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洞門口亂糟糟的,人們嘁嘁喳喳,議論著什麼。洞裏的傷員同誌們都半坐起身子或者抬起頭,靜靜地聽著。看樣子是有了情況。洞外的人剛才說些什麼話我沒有聽到,隻聽見那位老媽媽低聲說:“好,快走吧!”人們回答了一些什麼,一陣緊張的腳步聲,洞口的人們走了。

老媽媽轉過身來,對我們說:“剛才發現山下有白鬼子,隊長已經帶著警衛班去了,大家別慌。要是情況緊張,有人掩護我們,也有人幫助咱們轉移。現在咱把東西準備一下。”說著,她鑽進洞來,幫著一個個傷員穿衣服,穿鞋子,收拾東西。還不住地撫摸著傷員的身子囑咐說:“別怕,別慌……”仿佛她一撫摸就會把人的驚恐抹掉似的。這使我想起剛才劉同誌的話,她的一舉一動,真像個媽媽哪。她招呼著全體同誌把衣服穿好之後,又迅速地把自己身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然後走出洞去,佇立在洞口,望著發現敵情的方向。

約摸過了一個鍾頭,北麵山腳下就響起了槍聲。一陣激烈的射擊之後,響槍的方向轉向西麵,越來越遠了。

洞裏緊張得沒有一絲聲息,大家似乎都在考慮著同樣的問題:情況到底怎樣?

一個鍾頭過去了,又是一個鍾頭過去了。老媽媽還在洞口站著。洞裏仍然是靜悄悄的,隻有洞頂上的滲水,“叭嗒”“叭嗒”有規律地滴著。

天放亮的時候,隊長派來聯絡的老孫回來了。他一進洞,就歪倒在鋪草上,老媽媽趕緊給他包紮著腳上的傷口。大家幾乎是同時問道:“情況怎麼樣?”老孫把眼睛一閉,喘了一口粗氣:“隊長叫趕快轉移!”

原來他們剛到山腰,就發現敵人在布置搜山,隊長馬上帶著隊伍插到山下的胡家墩,從那裏兜屁股打敵人,想轉移敵人的注意。敵人果然轉過身來追,他們且打且走,打算把敵人引上西邊的雲峰山。誰知道剛到雲峰山口,就遇上了另一股敵人,由於前後受敵,同誌們大部分犧牲了。隊長他們拚著全力掩護著三個同誌突圍出來,兩個人去找特委取得聯係,一個人回來送信。老孫在突圍的時候,腳上又負了傷,所以回來的晚些。他說,在分手的時候,隊長判斷:他們警衛班受了損失,可以暫時麻痹敵人一下,但是,看樣子敵人怕還是要搜山的;而且又怕去特委聯絡的同誌路上出岔子,所以要山上自己設法隱蔽或者轉移一下。

一聽這情況,洞裏頓時亂了起來。老劉第一個放大嗓門喊著:“唉!這下子可完了,完了……”隨著,洞口一個小夥子就向外爬。我也急得不知怎麼是好,敵人說不定什麼時候來,這不是些好胳膊好腿的人哪!

正在這時,老媽媽忽然霍地站了起來,對洞口那個小夥子說:“和伢子,你先躺好!要轉移也不能這樣轉法啊!”然後,她走到老劉跟前,厲聲地說:“老劉呀,一夥10多個人,就數你叫得凶!什麼‘完了,完了’!你想想,你說這話能對得住長征路上的那些同誌不?……”黑影裏看不真,隻望見她的肩頭在抖動,大概這會她氣憤得厲害。

老媽媽把沉不住氣的老劉、和伢子數落了一頓,洞裏馬上安靜下來。老媽媽移到洞口邊,倚在洞壁上,衝著大家,放開嗓子說:“同誌們,咱把話說明白:這陣子是很危險,敵人包圍著我們,誰要害怕、動搖,受不了苦,就站出來!我老婆子就是爬也要把他送下山去!”說到這裏,她特意把話頓住,停了一會,見沒有一個人想站起來,才又和緩地說:“隊伍有頭家有主,如今隊長不在這裏,這個家就由我來當。你們管我叫媽媽,哪個媽媽不疼自己的孩子?有媽媽在,就有你們在!這裏不安全,咱們想辦法;沒有吃的,這不是。”她從腰裏摸出一件什麼東西,用力抖了抖,裏麵錚錚作響,“這是特委留下的錢,我可以偷著下山買米給你們做飯吃;錢花光了,我就是下山討飯,也不能讓你們餓著……”

她說完了這些話,就疲倦地歪著身子坐在洞口,連聲咳嗽著。洞裏鴉雀無聲,我隻覺得那個和伢子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動,大概是在抹眼淚;就是咋呼得最凶的劉同誌也不再吭聲了。

山上的鬆濤呼嘯著,風,把早晨的濃霧一團團地刮進洞裏來。

休息了一會,老媽媽欠起身,低聲地叫道:“主力上下來的張同誌,你能到外麵來嗎?”我一邊答應,一邊摸索著爬到洞口,靠著她的身邊坐下,她把嘴俯在我耳朵上,小聲地問:“我記得你是黨員,是不是?”

“是的!”我回答,對這樣的人用不著隱瞞。不過那時候黨是秘密的,她怎麼知道我是黨員?

“你這個黨員,不好,不好……”她把聲音壓低,不滿地說,“剛才亂成那個樣子,你怎麼不管呢?黨叫你這樣做來著?”

“我……我……”她批評得對,我隻覺得臉一陣發燒,不好意思地囁嚅著。最後我低聲問她:“你怎麼知道我是在黨?”

“知道,知道……你傷口疼得厲害不?我們到外麵去走走。”我點點頭,她攙著我受傷的那隻胳膊,慢慢地走出洞來。

洞外,是一塊光坪。太陽已經露臉了。在彌漫的大霧裏看去,像個通紅的大火球。在洞裏待得時間長了,乍一出來,簡直不敢睜眼,腿也軟得無力。她攙著我向一棵大樹走,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大媽,有開水嗎?我可要開的。”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得一怔。迎著朝陽,我眯著眼睛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臉。到現在我才看清她的麵容:蒼老的臉上,刻著一條條深深的皺紋,門牙也殘缺不全,在她的左眼下,有一個黃豆大的疤痕。……噢,想起來了。那是1931年的秋天,我奉命到潮汕地區去和一個新成立的組織接頭。我按照交通的指點,到了山腳下的一棵大樹跟前,看見一位大娘坐在那兒做針線活兒。我走到她身邊,粗聲粗氣地說了句:“大媽,有開水嗎?我可要開的!”這是黨為我們約定好的聯絡的暗語。

她怔了一下,抬頭望了望我,會意地笑了笑,撣著身上的土站起來說:“傻孩子,把我嚇了一跳!開水,有,有!過兩年再見了你大媽,大媽還給你酒喝呢。——來,跟我來!”她四處瞧了瞧,見沒有人,便領著我鑽進了一片茶叢。就在那裏,我會見了要見的幾個當地黨的負責人,在那撲鼻香的茶花花叢裏開了會。

會快開完了,猛聽得山腰裏傳來一聲嘹亮的山歌。“高山頂上一株梅,山歌越唱越出來……”是她在唱。這是告訴我們:有人來了。我們幾個人便分散開,悄悄地離開了茶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