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嫂子(1 / 3)

“嫂子”這個名兒,是她在中級師範學院裏的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們兒”給她起的綽號。當時她們寢室住有五個女生,每個女生都有一個不同凡響的外號。比如姓劉的被起為劉德華,姓黃的為黃安,姓毛的為毛寧;個兒高的靜自以為擁有史泰龍的臂膀,能夠讓渝擁有安全感,所以自然就做了個兒矮小的渝的老公,渝理所當然做了眾位的嫂子。

嫂子今年二十二歲。電話鈴響了,打破了室內的沉靜。嫂子跳過去,抓起了話筒。“喂!”她呼吸急促地叫著,但馬上又失望了,說:“你打錯了。”

嫂子再也靜不下來,因為那個打錯電話而尋找他人的聲音在刺激著她,對她是個莫大的挑逗,就像一束月光忽隱忽現地透進了地下的牢房一般,囚犯看到了刹那間的光明,激起了越獄逃跑的渴望。有了這種渴望,嫂子相信電話能溝通她和同學間的心靈,相信同學能救她,相信同學間的友誼近似親情。她覺得親情如父母兄弟,但有些話寧願跟同學講,也不願給父母講;如果講了,也隻能在千頭萬緒中加上一條莫名的顧慮,更增加了扼腕歎息的難過。

令嫂子為難的是,她父母對她的婚事管得太過分。嫂子不喜歡那悶生。嫂子喜歡藍色,屬於浪漫的那種。說起悶生,嫂子為此發了一連串的牢騷,他言辭不行,半天不出一聲。現在的社會,很難用老實維持下去了,而且那悶生走路的姿勢像鴨婆一樣,一瘸一拐的,真的得罪觀眾。那天去看人,是在媒人家。媒人是銅橋小學的一位教師,嫂子弟弟的班主任老師。那天是個星期天,嫂子去的時候,那悶生早已到了,窩在沙發上看報紙。媒人導演成大家偶然碰麵的樣子,對嫂子和嫂子的老娘說:“這是小陳,在鎮中教書。”小陳拿開報紙,齜牙一笑,又一本正經地看他的報紙。嫂子和媒人在茶幾這邊剝著瓜子、吃著水果,有談有笑地說著弟弟的在校表現。媒人叫小陳過來剝瓜子吃糖,他隻說,你們吃吧,眼睛又落在了報紙上,好像饑餓饞鬼一樣。一會兒,嫂子她們千叮嚀萬囑咐,請老師管好弟弟,辭別了。當走到房屋側邊,媒人就追來悄悄問嫂子看了沒有。其實嫂子隻看了一眼,曉得那沙發上是窩著一個年輕人,在看報,穿的西裝,平頭,其他什麼印象也沒有,因為他一直在看報,擋住了嫂子的視線。嫂子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說:“曉不得。”這時嫂子的老娘一下接過話題,說可以,人老老實實不多言不多語的。媒人轉去就對悶生說,女方同意了,就等約個時間“看家”。

看家是嫂子的老娘和嬸嬸去完成的,她們扮演成走親戚,從悶生的老家屋子側麵路過,借故去屋裏要口水喝,當然媒人也去了。悶生是單家獨戶,在一座山的半腰,瓦房五間,石木結構,寬院壩,鋪石板。看了之後,媒人又問如何,嫂子的老娘說房屋很好。房屋好,若教書下崗,回老家還有個遮露水的地方;他們這壩子寬大,曬點糧食鋪得開,隔屋又近。渝妹子自幼讀書,力氣小,身子單薄,落個這樣肅靜的人家也算是她的福氣;隻是這裏偏僻,山大,趕場不方便。不過現在也無大礙,山裏運東西都時興用馬馱了。說不準這大山裏住還好些呢,國家打不打仗還沒個準兒,如果真的打起來,山裏倒還有個藏處;若在城市,那完全猶如和尚頭上的虱子,不都明擺著嗎?

看人、看家、訂婚、結婚是昌州農村風俗戀愛四部曲。盡管嫂子已考上學校脫離農村,但仍沒有脫離這舊俗,不過現在她老娘已為她操辦了前三部。嫂子當時在師範學院讀書,什麼也不知。為這事,嫂子大為不滿,想鬧一場,可又覺得父母的養育、兄嫂的偏愛,怎忍傷他們一回。剛分配到了石凳小學,一天媒人和悶生到嫂子的學校來玩。嫂子看著媒人來了,忙得不可開交去辦吃,而悶生坐在辦公桌邊看書,一直沒有起來,像是專程來看書的;媒人看著嫂子忙,便主動去幫助擇菜洗碗的。嫂子當時很不愉快,啟發他說話,他還是齜牙一笑了事。

相比起來,嫂子特別喜歡她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傲哥。傲哥是個無拘無束瀟灑風流的帥小夥。嫂子覺得擁有這樣的人才夠味兒。嫂子用她那纖細的手指撥了個電話號碼,撥動得十分迅速。對方的鈴聲響了之後,她的心又不由得怦怦直跳了。

接電話的是個小女孩,嫂子知道這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女孩對她說:“阿姨,我聽出你聲音了。我媽媽不在,等會兒我叫我媽媽給你打電話來,拜拜!”掛上電話,嫂子呆住了。小女孩的聲音還在她的腦海裏回響,令她十分不安,感到有點兒淒愴難耐。現在社會什麼都在快速化了。不可思議的是畢業那夜海誓山盟,說要尋到知心愛人,二十八歲時同去哈爾濱旅遊結婚,可是……

電話是打給毛寧的。她是班上最純的一個。毛寧分配出去後,一周就結了婚。她的丈夫是個油庫的會計,會計和站長的關係親如弟兄。她丈夫什麼都差,就是不差錢和金卡。會計當時買了套新房子,別墅式樣,價值不是工薪階層可以動腦思考的。遷居那天,他們站長對毛寧說:“小毛,如果你爽快的話,今晚就和我兄弟結婚,我保證你倆去昆明世博會旅遊一圈兒飛去飛來,一切費用全給你們報銷。”毛寧說:“說話算數?”站長說:“當然,悔了為踩著爬。”毛寧當眾就和站長勾了指拇。

為悶生的事,嫂子征求過毛寧的意見。毛寧說隻要他兜中有錢,男人都一個味兒。多麼直接,嫂子氣得要死,說:“侏儒有錢,也一樣嗎?”毛寧說:“這個嘛,是可以考慮的。侏儒不行,鄰居死絕了不成?”

……

“喂?毛寧,這段時間,我吃飯不香,睡不著覺,老是做夢,恐怕有負囑托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天天長,長成我心中心寬體胖的嫂子,這是同學留言簿上給她的千言萬語中的一句)。這夢,跟學校做的夢不一樣呀!”

“嫂子,我老早就給你說了,人無所謂好壞,這是老莊哲學,關鍵是看你站在什麼角度說話了。喂,你不要老想那個傲哥,何必嘛,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根蔥,難道天下的好男人都死絕了?”

“我做不到呀,不知前世欠了他什麼喲?”

“他有哪點值得你這樣癡的嘛?真是莫名其妙!喂,你空了到我這來散散心。我這陣在壓金花,手氣好得很呢,贏八九百了,她們還在等我,時間拖長了不好,怕人家說我扯蒜苗兒。好,對不起,我掛電話了,拜拜。”

以前毛寧舌最長,話多得一向沒完沒了,天昏地暗。聽筒裏是“嘟——嘟——”的忙音了。嫂子拿著聽筒看了很久還不願放下,唉聲歎氣。嫂子又給中師的老師撥通電話,對老師說她在學院三年,如雲裏霧裏,蒙頭大睡,夢想將來錦繡河山,陽光燦爛;沒想到,一踏出校門,如夢初醒,感到一切都太錯亂了……

老師,我特別喜歡那傲哥呀,第一眼見了他,我就來電了。才分出來的時候,記得那天校長叫我去報三年級的名。報名時,一下擁來了很多學生和家長,都爭先恐後地遞錢給我,要求先報。為防假鈔,我把鈔票上的號碼記下來,但在填寫收據的時候,遇個大寫柒字把我蒙住了,硬是反應不出來。此時就聽到有家長在後麵議論我,說,上麵分些孬老師來,連柒字都不會寫的人還來教書?簡直是誤人子弟!當時就有幾個家長擠攏來要我退他們的錢,說到別處去讀。那凶樣,誰見了都膽怯。我著急了,站起來說:“叔叔,請你們不要帶走吧。相信我,沒錯的,我能把你們的子女教好,真的,相信我,給我一學期的時間看看。”

“教好,哈哈哈哈!連柒字都寫不出的人,能教得什麼好?走!到別處去。”

當時我真的氣哭了,伏在桌上像一隻縮頭烏龜似的。

這時教導主任傲哥走來了,說,一個柒字沒寫起有什麼大不了?哪個人也有神經短路的時候,就是編寫字典的人,也有出錯的,你們就以為教師是個仙嗎,無所不通?家長們不開腔了,瞪眼把傲哥幹巴巴地看著。嘴硬真的抵三副拳頭。這時候那些家長又蔫蔫地自願把子女帶回來報名了,還對我說些奉承話,不可思議。這樣又使我猶如雲裏飛、霧中行了。我覺得傲哥可愛極了,真正的白馬王子。高個兒,眼鏡,斯文,有味兒,勤奮好學,知識麵寬,教學能力和領導能力都非常出色。校長講話有時還接不上氣兒,忘了這忘了那的;傲哥不像這樣,作報告時麵前沒有一紙一筆,都裝在腦裏,嘩嘩嘩往外傾似的。與悶生相比,我給傲哥打一百分,給悶生打四十分,還覺得水分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