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裏舊鬼借新屍(1 / 3)

詩曰:

昔日眉山翁,無事強說鬼。

何取誕怪言,陰陽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

晉人頗通玄,我怪阮宣子。

晉時有個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無鬼論》。

他說道:“今人見鬼者,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這等說起來,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個書生來拜他,極論鬼神之事。一個說無,一個說有,兩下辯論多時。宣子口才便捷,書生看看說不過了,立起身來道:“君家不信,難以置辯,隻眼前有一件大證見,身即是鬼,豈可說無耶?”言畢,忽然不見。宣子驚得木呆,默然而慚。這也是他見不到處。

從來聖賢多說人死為鬼,豈有沒有的道理?不止是有,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來顯靈的。所以古人說:“當令死者複生,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義士。”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個?隻為欺死鬼無知,若是見了顯靈的,可也害怕哩!

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取鄭司業明仲的女兒為妻。後來死了。三個月,將去葬於劉家先隴之傍。既掩壙,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親朋在墳庵飲酒。忽然一個大蝶飛來,可有三寸多長,在劉秀才左右盤旋飛舞,趕逐不去。劉秀才道是怪異,戲言道:“莫非我妻之靈乎?倘陰間有知,當集我掌上。”剛說得罷,那蝶應聲而下,竟飛在劉秀才右手內。將有一刻光景,然後飛去。細看手內,已生下二卵。

坐客多來觀看,劉秀才恐失掉了,將紙包著,叫房裏一個養娘,交付與他藏了。

劉秀才念著鄭氏,歎息不已,不覺淚下。正在淒惶間,忽見這個養娘走進來,道:“不必悲傷,我自來了!”看著行動舉止,聲音笑貌,宛然與鄭氏一般無二。眾人多道是這養娘風發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鄭氏房中,開了箱匣,把冠裳釵釧服飾之類,盡多拿出來,悉照鄭氏平日打扮起來。家人正皆驚駭,他竟走出來,對劉秀才說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說甚麼話,某仆做甚勾當。”一一數來,件件不虛。劉秀才曉得是鄭氏附身,把這養娘認做是鄭氏,與他說話,全然無異。也隻道附幾時要去的,不想自此聲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鄭氏之床,拉了劉秀才同睡。雲雨歡愛,竟與鄭氏生時一般。明日早起來,區處家事,簡較莊租簿書,分毫不爽。親眷家聞知,多來看他。

他與人寒溫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做鬼小娘。養娘的父親就是劉家莊仆,見說此事,急來看看女兒。女兒見了,不認是父親,叫他的名字罵道:“你去年還欠穀若幹斛,何為不還?”叫當直的拿住了要打,討饒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後來劉秀才死了,養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醒來仍舊如常。問他五年間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勝慚愧,急脫卸了,原做養娘本等去。可見世間鬼附生人的事極多,然隻不過一時間事,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人與人相處的。也是他陰中撇劉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怎說得個沒鬼?這個是借生人的了,還有個借死人的。說來時:

直叫小膽驚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

隻為滿腔冤抑聲,一宵鬼話報心仇。

話說會稽嵊縣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為何叫得鹿胎山?當時有一個陳惠度,專以射獵營生。到此山中,見一帶胎麀鹿,在麵前走過。

惠度腰袋內取出箭來,搭上了一箭射去,叫聲“著”,不偏不側,正中了鹿的頭上。那隻鹿帶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兩跳,早把個小鹿生了出來。老鹿既產,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幹淨了,然後倒地身死。陳惠度見了,好生不忍,深悔前業,拋弓棄矢,投寺為僧。後來鹿死之後,生出一樣草來,就名“鹿胎草”。這個山原叫得剡山,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個小庵,人隻叫做鹿胎庵。這個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一僧號竹林,同一行者在裏頭居住。山下村裏,名剡溪裏,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裏中有個張姓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裏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隨著就去。時已日暮,走到半山中,隻見前麵一個人叫道:

“天色晚了,師父下山到甚處去?”抬頭看時,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字公言。兩人相揖已畢,竹林道:“官人從何處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麼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至此,見天色已晚,特來投宿庵中,與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主翁入殮,特請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隻是官人已來到此,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別無去處。”竹林道:“隻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膽氣處!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罷。”竹林道:“如此卻好,隻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明日歸來,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將襯錢來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

“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肚中饑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見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吃用。將就過了今夜,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要開進門去,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裏頭,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淺陋,料沒有婦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裏頭,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憑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徑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

棲鴉爭樹,宿鳥歸林。隱隱鍾聲,知是禪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擔下;山深無客至,並稀稚子候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燦爛一鉤新月,木末來邀。

室內知音,隻是滿堂木偶;庭前好伴,無非對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也要心疑魑魅至。

直生走進庵門,竟趨禪室。此時月明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幹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道:“隻可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響。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鄰旁別無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扣得轉急,直生本有膽氣,毫無怖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門外道:“小弟是山下劉念嗣,不是甚麼怪。”直生見說出話來,側耳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門。

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分明是鬼了。”不走起來。門外道:

“你不肯起來放我,我自家會走進來。”說罷,隻聽得房門矻矻有聲,一直走進房來。月亮裏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揖?”直生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元不曾死,今身子見在,怎麼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於某日到你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裏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戲我麼?我是鐵漢子,膽氣極壯,隨你甚麼千妖百怪,我決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尋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情,倘可用力,必然盡心。”

鬼歎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歲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處,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麼?”鬼道:“幽冥悠悠,徒見悲傷,沒處告訴。今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官一說,申此冤恨。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環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對證,隻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幹、粟若幹、布帛若幹。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鑰匙緊係身上;田若幹畝,在某鄉;屋若幹間,在某裏;俱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隻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