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1 / 3)

詩雲:

睹色相悅人之情,個中原有真緣分。

隻因無假不成真,就裏藏機不可問。

少年鹵莽浪貪淫,等閑踹入風流陣。

饅頭不吃惹身膻,世俗傳名紮火囤。

聽說世上男貪女愛,謂之風情。隻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送的人也不少。其間又有奸詐之徒,就在這些貪愛上麵,想出個奇巧題目來。做自家妻子不著,裝成圈套,引誘良家子弟,詐他一個小富貴,謂之“紮火囤”。若不是識破機關,硬浪的郎君,十個著了九個道兒。

記得有個京師人,靠著老婆吃飯的,其妻塗脂抹粉,慣賣風情,挑逗那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的,約會其夫,隻做撞著,要殺要剮,直等出財買命,饜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

有一個潑皮子弟深知他行徑,佯為不曉,故意來纏。其妻與了他些甜頭,勾引他上手,正在床裏作樂,其夫打將進來。別個著了忙的,定是跳下床來,尋躲避去處。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不放一些寬鬆。“其妻殺豬也似喊起來,亂顛亂推,隻是不下來。其夫進了門,揎起帳子,喊道:“幹得好事!要殺!要殺!”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捩了一捩,卻不下手。潑皮道:“不必作腔,要殺就請殺。小子固然不當,也是令正約了來的。死便死做一處,做鬼也風流,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動手,放下刀子,拿起一個大捍杖來,喝道:“權寄顆驢頭在頸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來,那撥皮溜撒,急把其妻番過來,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錯打了!”潑皮道:“打也不錯,也該受一杖兒。”其夫假勢頭已過,早已發作不出了。撥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個中人,我與你熟商量。你要兩人齊殺,你嫂子是搖錢樹,料不舍得。若拋得到官,隻是和奸。這番打破機關,你那營生弄不成了。不如你舍著嫂子與我往來,我公道使些錢鈔,幫你買煤買米。若要紮火囤,別尋個主兒弄弄,須靠我不著的。”其夫見說出海底眼,無計可奈,沒些收場,隻得住了手,倒縮了出去。潑皮起來,從容穿了衣服,對著婦人叫聲“聒噪”,搖搖擺擺竟自去了。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便宜處失便宜。

卻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嬌嫩出身,誰有此潑皮膽氣、潑皮手段!

所以著了道兒。

宋時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出外拜客,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遇個婦人,鬢發蓬鬆,涕泣而來。一個武夫,著青紵絲袍,狀如將官,帶劍牽驢,執著皮鞭,一頭走一頭罵那婦人,或時將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抬著幾杠箱籠,且是沉重,跟著同走。街上人多立駐看他,也有說的,也有笑的。士肅不知其故,方在疑訝,兩個院長笑道:“這番經紀做著了。”士肅問道:“怎麼解?”院長道:“男女們也試猜,未知端的。衙內要知備細,容打聽的實來回話。”去了一會,院長來了,回說詳細:

元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了多次,心裏未免欣動。問那送茶的小童道:“簾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攢著眉頭道:“一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官人驚道:“卻是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官帶著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潔淨房子。住了十來日,就要到那裏近府去,留這妻子守著房臥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遝無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後來用得沒有了,苦央主人家說:‘賒了吃時,隻等家主回來算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了,也供不起了。隻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幾時才了得這業債。”官人聽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見他一見,使得麼?”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缺飲食,我尋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麼?“小童道:

“這個使得。”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裏,買了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兒裝好了,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了,千恩萬謝。明日婦人買了一壺酒,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了。自此一發注意不舍。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官人即燙其酒來吃,篋內取出金杯一隻,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吃幹了。茶童覆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單杯。”婦人又吃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吃了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隻得把些錢來買囑茶童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了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道:“娘子受了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來,道:

“娘子來了。”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了個萬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個肥喏,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蒙娘子見愛,滿飲此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幹,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拿過來吮嘬個不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叫他做著牽頭,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後便留他同坐,漸不推辭,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眉來眼去,彼此動情,勾搭上了手。然隻是日裏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如此兩月餘,婦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見,畢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遷了下來?與奴相近,晚間便好相機同宿了。”官人大喜過望,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放在婦人間壁一間房裏,推說道:

“樓上有風,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間虛閉著房門,竟自在婦人房裏同宿。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比翼之鳥無以過也。才得兩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兩人正自促膝而坐,隻見外邊店裏一個長大漢子,大踏步踹將進來,大聲道:“娘子那裏?”驚得婦人手腳忙亂,麵如土色,慌道:

“壞了!壞了!吾夫來了!”那官人急閃了出來,已與大漢打了照麵。大漢見個男子在房裏走出,不問好歹,一手揪住婦人頭發,喊道:“幹得好事!幹得好事!”提起醋缽大的拳頭隻是打。那官人慌了,脫得身子,顧不得甚麼七長八短,急從後門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資,盡被大漢打開房來,席卷而去。適才十來個健卒扛著的箱篋,多是那官人房裏的了。

他恐怕有人識破,所以還裝著丈夫打罵妻子模樣走路。其實婦人、男子、店主、小童,總是一夥人也。

士肅聽罷道:“那裏這樣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後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以為笑話。雖然如此,這還是到了手的,便紮了東西去,也還得了些甜頭兒。更有那不識氣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點滋味,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折了偌多本錢,還悔氣哩!

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緣,從旁何用苦垂涎?

請君隻守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宣教郎吳約,字叔惠,道州人,兩任廣右官。自韶州錄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家本饒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積奇貨頗多,盡帶在身邊隨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見留滯,時時出遊伎館,衣服鮮麗,動人眼目。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掛著青簾,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體察。

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在裏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一彎新筍,著實可觀。隻不曾見他麵貌如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過去,揎開簾子一看,再無機會。那簾內或時巧囀鶯喉,唱一兩句詞兒。仔細聽那兩句,卻是:

柳絲隻解風前舞,誚係惹那人不住。

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隻是這兩句為多,想是喜歡此二語,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宣教但聽得了,便跌足歎賞道:“是在行得緊,世間無此妙人。想來必定標致,可惜未能勾一見!”懷揣著個提心吊膽,魂靈多不知飛在那裏去了。

一日正在門首坐地,呆呆的看著對門簾內。忽有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官人作成則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撲。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數。怎當得宣教一邊撲,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裏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何止千撲,再撲不成一個渾成來。算一算輸了一萬錢。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不覺兩臉通紅,哏的一聲道:“壞了我十千錢,一個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

欲待再撲,恐怕撲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手,輸得多了,又不甘伏。

正在歎恨間,忽見個青衣童子,捧一個小盒,在街上走進店內來。

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

短發齊眉,長衣拂地。滴溜溜一雙俊眼,也會撩人;黑洞洞一個深坑,盡能害客。癡心偏好,反言勝似妖嬈;拗性酷貪,還是圖他撇脫。身上一團孩子氣,獨聳孤陽;腰間一道木樨香,合成眾唾。

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說話。”宣教引到僻處,小童出盒道:“趙縣君奉獻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裏說起,疑心是錯了,且揭開盒子來看一看,元來正是永嘉黃柑子十數個。宣教道:“你縣君是那個?與我素不相識,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著對門道:“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適在簾間看見官人撲柑子,折了本錢,不曾嚐得他一個,有些不快活。縣君老大不忍,偶然藏得此數個,故將來送與官人見意。縣君道:‘可惜止有得這幾個,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見笑。’”宣教道:“多感縣君美意。你家趙大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親去了,兩個月還未回來,正不知幾時到家。”宣教聽得此話,心裏想道:“他有此美情,況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圖,煞是好機會!”連忙走到臥房內,開了篋取出色彩二端來,對小童道:“多謝縣君送柑,客中無可奉答,小小生活二匹,伏祈笑留。”小童接了,走過對門去。

須臾,又將這二端來還,上複道:“縣君多多致意,區區幾個柑子,打甚麼不緊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決不敢受。”宣教道:“若是縣君不收,是羞殺小生了,連小生黃柑也不敢領。你依我這樣說去,縣君必收。”小童領著言語對縣君說去,此番果然不辭了。

明日,又見小童拿了幾瓶精致小菜走過來道:“縣君昨日蒙惠過重,今見官人在客邊,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製此數瓶送來奉用。”宣教見這般知趣著人,必然有心於他了,好不徯幸。想道:“這童子傳來傳去,想必在他身旁講得話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圖成這事,不可怠慢了他。”急叫家人去買些魚肉果品之類,燙了酒來與小童對酌。小童道:“小人是趙家小廝,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趙縣君心腹人兒,我怎敢把你做等閑廝覷!放心飲酒。”小童告過無禮,吃了幾杯,早已臉紅,道:“吃不得了。若醉了,縣君須要見怪,打發我去罷。”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類,答了來意,付與小童去了。

隔了兩日,小童自家走過來玩耍,宣教又買酒請他。酒間與他說得入港,宣教便道:“好兄弟,我有句話兒問你,你家縣君多少年紀了?”小童道:“過新年才廿三歲,是我家主人的繼室。”宣教道:“模樣生得如何?”小童搖頭道:“沒正經!早是沒人聽見,怎把這樣說話來問?生得如何,便待怎麼?”宣教道:“總是沒人在此,說話何妨?我既與他送東送西,往來了兩番,也須等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小童道:“說著我縣君容貌,真個是世間少比,想是天仙裏頭摘下來的。除了畫圖上仙女,再沒見這樣第二個。”宣教道:“好兄弟,怎生得見他一見?”小童道:“這不難。等我先把簾子上的係帶解鬆了,你明日隻在對門,等他到簾子下來看的時節,我把簾子揎將出來,揎得重些,係帶散了,簾子落了下來,他一時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見了?”宣教道:“我不要是這樣見。”小童道:“要怎的見?”宣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裏麵拜見一拜見,謝他平日往來之意,方稱我願。”小童道:“這個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專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稟白一聲,好歹討個回音來複官人。”宣教又將銀一兩送與小童,叮囑道:“是必要討個回音。”

去了兩日,小童複來說:“縣君聞得要見之意,說道:‘既然官人立意惓切,就相見一麵也無妨。隻是非親非戚,不過因對門在此,禮物往來得兩番,沒個名色,遽然相見,恐怕惹人議論。’是這等說。”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個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廣裏來,帶得許多珠寶在此,最是女人用得著的。我隻做當麵送物事來與縣君看,把此做名色,相見一麵何如?”小童道:“好倒好,也要去對縣君說過,許下方可。”小童又去了一會,來回言道:“縣君說:‘使便使得,隻是在廳上見一見就要出去的。’”宣教道:“這個自然,難道我就挨住在宅裏了不成?”小童笑道:

“休得胡說!快隨我來。”宣教大喜過望。整一整衣冠,隨著小童三腳兩步走過趙家前廳來。

小童進去稟知了,門響處,宣教望見縣君打從裏麵從從容容走將出來。但見:

衣裳楚楚,佩帶飄飄。大人家舉止端詳,沒有輕狂半點;小年紀麵龐嬌嫩,並無肥重一分。清風引出來,道不得雲是無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犬兒雖已到籬邊,天鵝未必來溝裏。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真個如花似玉,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口裏謝道:“屢蒙縣君厚意,小子無可答謝,惟有心感而已。”縣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裏取出一包珠玉來,捧在手中道:“聞得縣君要換珠寶,小子隨身帶得有些,特地過來麵奉與縣君揀擇。”一頭說,一眼看,隻指望他伸手來接。誰知縣君立著不動,呼喚小童接了過來,口裏道:“容看過議價。”隻說了這句,便抽身往裏麵走了進去。

宣教雖然見了一見,並不曾說得一句倬俏的說話,心裏猾猾突突,沒些意思走了出來。到下處,想著他模樣行動,歎口氣道:“不見時猶可,隻這一番相見,定害殺了小生也!”以後遇著小童,隻央及他設法再到裏頭去見見,無過把珠寶做因頭,前後也曾會過五六次麵,隻是一揖之外,再無他詞。顏色莊嚴,毫不可犯,等閑不曾笑了一笑,說了一句沒正經的話。那宣教沒入腳處,越越的心魂撩亂,注戀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