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問及理字何故發生如是變化?王氏之說明,頗為確當。彼謂吾人之知識,分為兩種:一直觀的知識,一概念的知識。直觀的知識,自吾人之感性及悟性得之;而概念之知識,則由理性得之。直觀的知識,人與動物共之;概念的知識,則唯人類所獨有;人類既享有動物所不能之利益,亦能陷於動物所不有之謬誤。夫動物所知者,個物耳;就個物之觀念,但有全偏明昧之別,而無正誤之別。人則以有概念故,從此犬彼馬之個物觀念中,抽象之而得動物之觀念;更合之植物、礦物而得物之觀念;夫所說物,皆有形質可衡量者也。而此外尚有不可衡量之精神作用,而人之抽象力,進行不已,必求一語以賅括之;無以名之,強名之曰“有”。所謂物者,非實物也,概念而已矣。所謂有者,非離心與物之外,別有一物也,概念而已矣。然如物之概念,究竟離實物不遠者,其生誤解也不多;至最普遍之概念之“有”字,其初固亦自實物抽象而得,逮用之既久,遂忘其所自出,而視為表示特別之一物。古今中外之哲學家,往往以“有”字為有一種實在性;在中國則曰“太極”,曰“玄”,曰“道”;在西洋則謂之“神”。及傳衍既久,遂以為一種自證之事物,而若無待根究者。人而不求真理則已,若果欲求真理,則此等謬誤,不可不深察而辯明之也。理之概念,亦無以異此。其在中國,初不過謂物之可分析而有係統者,輾轉相借,遂成朱子之理即太極說。其在西洋,本不過理由、理性二說,輾轉相借,前者衍為斯多噶派之宇宙大理說;後者衍為康德以降之超感情的理性說。其去理之本義,固已遠矣。此無他,以理之一語,為不能直觀之概念,故種種謬誤,得附此而生也。(同上)

第四節 介紹之學說

王氏與嚴複,同時介紹西洋學說於中國:嚴氏所介紹者,為英國哲學;王氏所介紹者,乃德國哲學;此其不同者也。王氏於其《靜庵文集》自序雲:

餘之研究哲學,始於辛壬之間(一九○一—一九○二),癸卯春,始讀汗德(即康德)之《純理批評》,苦其不可解,讀幾半而輟;嗣讀叔本華之書,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與叔本華之書為伴侶之時代也。其所愜心者,則在叔本華之《知識論》;汗德之說,得因之以上窺。然於其人生哲學,觀其觀察之精銳,與議論之犀利,亦未嚐不心怡神釋也。後漸覺其有矛盾之處。……旋悟叔氏之說,半出於其主觀的氣質,而無關於客觀的知識,此意於《叔本華及尼采》一文中,始暢發之。今歲之春(一九○五年乙巳),複返而讀汗德之書,嗣今以後,將以數年之力,研究汗德,他日稍有所進,取前說而讀之,亦一快也。

是知王氏介紹德國哲學,頗擬集中精力於汗德之書;初讀不解,始先治叔本華之學,以期借徑而通汗德。其治汗德之學,輟而複作者凡四次;乃倦於哲學而轉治文學。曾草《三十自序》一文,曆述其倦於哲學之故雲:

至於今年,於汗德哲學,從事第四次之研究,則窒礙更少;而覺其窒礙之處,大抵其說之不可恃者也。此則當日誌學之初所不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者也。

又雲:

餘疲於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而可信者不可愛。餘知其理,而餘又愛其誤謬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倫理學,與純粹之美學,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可信者,則寧在知識論上之《實證論》,倫理學上之《快樂論》,與美學上之《經驗論》。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也。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漸由哲學而移於文學,而欲於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又雲:

以餘之力,加之以學問,以研究哲學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為哲學家不能,為哲學史家則又不願,此亦疲於哲學之原因也。

是知王氏因對於哲學,不無懷疑,乃舍之而治文學;晚年乃複以考古學著名。於介紹哲學之工作,未有結果。夫汗德為德國之大哲學家,國人聞其名多知之,而於其學說,則僅見一鱗一爪,無有能窺其全豹者。王氏之介紹不能成功,固可惜;而王氏以後,至今未有人能盡此介紹之任者,國人學術思想之貧弱,可見一斑矣。

王氏所介紹者,為叔本華與尼采二人之學說。而於叔本華較詳,於尼采則較略。其述叔本華之哲學雲:

汗德以前之哲學家,除其最少數外,就知識之本質問題,皆奉素樸實在論。即視外物為先知識而存在,而知識由經驗外物而起者也。……汗德獨謂吾人知物時,必於空間及時間中,而由因果性整理之。然空間時間者,吾人感性之形式;而因果性者,吾人悟性之形式;此數者皆不待經驗而存,而構成吾人之經驗者也。故經驗之世界,乃外物之入於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與物之自身異。物之自身,雖可得而思之,終不可得而知之,故吾人之所知者,惟現象而已。叔本華於知識論上,奉汗德之說曰:世界者,吾人之觀念也;一切萬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決定之;而此原理,吾人知力之形式也。物之為吾人所知者,不得不入此形式;故吾人所知之物,決非物之自身,而但現象而已;易言以明之:吾人之觀念而已。然則物之自身,吾人終不得而知之乎?曰,否,他物則吾不可知,若我之為我,則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明矣。而我之為我,其現於直觀中,則塊然空間及時間中之一物,與萬物無異。然其現於返觀時,則吾人謂之意誌而不疑也。而吾人返觀時,無知力之形式,行乎其間,故返觀時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則我之自身,意誌也。而意誌與身體,吾人實視為一物;故身體者,可謂意誌之客觀化,即意誌之入於知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觀我時,得由此二方麵;而觀物時,隻由一方麵,即惟由知力之形式中觀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觀我之例推之,則一切物之自身,皆意誌也。(《靜庵文集·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

於此可見叔本華之知識論,與汗德不同之處。汗德謂經驗的世界,有超絕的觀念性,與經驗的實在性。叔氏則一轉其說,謂一切事物,有經驗的觀念性,超絕的實在性。故其知識論,自一方麵觀之,則為觀念;自他方麵觀之,則又為實在論;而與昔之素樸實在論,則迥然不同。

叔氏之知識論,既側重意誌,於是對於形而上學,及心理學,改變古來之主知論,而倡為主意論。蓋彼既由吾人之自覺,而發見意誌為吾人之本質,因之以推論世界萬物之本質,自是當然之結果。其言雲:

吾人苟曠觀生物界,與吾人精神發達之次序,則意誌為精神中之第一原質,而知力為其第二原質,自不難知也。……就實際言之,則知識者,實生於意誌之需要;一切生物,其階級愈高,其需要亦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知力,亦不得不應之而愈發達。故知力者,意誌之奴隸也;由意誌生,而還為意誌用者也。……至天才出,而知力遂不複為意誌之奴隸,而為獨立之作用。然人之知力之所由發達,由於需要之增,與他動物固無以異也。則主知說之心理學,不足以持其說,不待論也。心理學然,形而上學亦然。(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