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戒煙者,有戒酒者,當然更有戒毒者,都因沉湎其中,深受其害,而苦於不能自拔,才有戒之一說。
然而,戒詩,則似是聞所未聞。詩是天籟,詩是靈感,詩是真情的流露和思想的升華,詩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以文字形式表現出來的音樂,為什麼要戒呢?豈非太荒唐突兀了麼?
然而,在一部中國文學史中,獨獨有這樣一個例外,那就是宋代的蘇軾。這位大詩人,就因為吃了他自己寫的詩的苦頭,他的家人,他的弟弟蘇轍,他的老前輩文彥博,都奉勸他戒詩,不要再為詩惹無妄之災了。他在《次韻答邦直子由四首》裏寫到:“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卻須吞。”句下自注:“邦直屢以此為戒。”由此可以看到蘇軾的朋友們,也不願他再為詩而身陷縲絏了。
中國有文字獄的曆史,卻也早了,通常都是皇帝才起勁做這種事情。但蘇東坡這次入獄,雖因文字起,倒不是皇帝要整他,而是皇帝身邊的人不放過他;相反,皇帝本人,甚至皇帝的母親,還在為他大說好話的一次奇特的文字獄例。這和莎士比亞時代的宮廷審查官,對他的劇本挑剔備至一樣,甚至在被槍斃了的劇本手稿上,寫上“小心自己腦袋”諸如此類警告他的話。與宋神宗相似,伊麗莎白女王和繼位的詹姆士一世,卻對這位劇作家相當寬容,優禮有加,那位來自蘇格蘭的瘸腿國王,還曾因《麥克白》的成功演出,給了他30磅賞金。那時的英磅,可比今天值錢多了。蘇軾雖然無此好運,但最後,宋神宗還是沒有按照禦史的意見殺他的頭,而是從輕發落,把他謫放黃州,自然也是皇恩浩蕩的事。如果這位皇帝一時糊塗,對臣下上報的處置意見,隨隨便便畫了個圈的話,那我們今天,就怕讀不到前後《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了。
回憶這一段多少有點類似的東西方曆史事實,是饒有興味的。應該看到,英國的這兩位君主,是有相當藝術修養的,伊麗莎白女王,本人就是一位多才多藝的鑒賞力很高的女人,像《溫莎的風流娘兒們》這出喜劇,某種程度上說,是她啟迪莎士比亞寫成的。相比之下,她手下的隻會威脅殺頭的宮廷審查官,就是一群飯桶了;而堅持變法的宋神宗,也是個比較有頭腦的皇帝,所以,他比臣下高明,把這個案子由禦史處理改由內廷更親信的人責辦。這才使莎士比亞和蘇東坡成為文學史上不朽的巨人。
多虧南宋的陸遊。因為當時的中央政府,各部衙門,從開封逃到臨安,好多官方文檔資料散落人間,他得以從內檔中,整理出版了一本《烏台詩案》,使我們知道這宗迫害大師的史實。這書中收錄了蘇軾被捕入獄的全部文件,包括審訊記錄、口供、和所謂的詩文證據。也看到那些反對他的政客,智商是如何的低。而越是智商低的人,一旦有權,整起智商比他高的人,是越發的起勁。但惟其腦細胞缺乏,才有種種低劣的發難,愚蠢的中傷,笨拙的攻訐,和沒有多少水平的責詞。他們興高采烈地抓住了他詩中的兩句話:“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和其它一些敘述民眾苦難的詩,以及奏章裏的隻言片字,告到了宋神宗那兒去,控他一個大逆不道。
在中國封建社會裏,有什麼罪比反對皇帝的罪還大呢?別看這些人智商極低,但在關鍵時刻整人,並一下子上綱到極限,又顯得很有天才。“龍就是陛下您啊,蟄龍,就是惡毒攻擊陛下您已經入土為安了呀……”這時,既要有慷慨激昂和滿腔義憤,還要有眼淚鼻涕和滿臉忠誠。所以,無限上綱和隱射法,努力往皇帝身上牽強附會過去,便是所有低能兒,用來打倒對手的有效套路。
在中國曆史上,宋朝的皇帝在文化素質上,要高於他朝。趙姓皇帝對於文化人的使用、信任、提拔、尊重,也比他朝要好得多。像範仲淹、晏殊、司馬光、文彥博、歐陽修、曾鞏、梅聖俞,包括王安石和蘇軾的弟弟蘇轍,直到南宋末年的文天祥、謝枋得、陸秀夫等等,都做了很大的官,而且都是詩文大家。在中國當皇帝的幾百人之中,曹操是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帝王級作家,和他差不多等級的南唐元宗和後主,應該是懂得作家和創作規律的皇帝,但他們也不能像宋朝皇帝那樣給作家這麼高度的信任。神宗甚至把王安石請出來當他的當朝宰相,這在別朝別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皇帝高看作家者不是沒有,不過絕大多數是當個消閑解悶的玩意兒罷了,不會在政治上多麼重用的。南朝的謝靈運就是一個例子,皇帝對他親近,不過想同他談談詩文而已,但他卻想染指權力,結果,皇上一不開心,就把他給殺了。所以,像宋朝這樣起用文人,予以政治上的使用,也是中國曆史上的一次很罕見的文化現象,確實是值得研究的。
這位宋神宗,接仁宗位後,一方麵,支持新派王安石的變法,很想發奮圖強一番,來扭轉積弱之勢。一方麵,也很欣賞保守派蘇軾的才華,表明了一個皇帝的文化品位,決定了他對待作家和作品的態度,以及做法。從這裏可以看出,他是懂得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是有人打個小報告,馬上就要作家好看的主子。趙頊每次讀到蘇軾奏章的文彩處,便對臣下讚不絕口。讀到他反映民間疾苦的詞章,連吃飯都不香,可見是怎樣打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