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能相信這個詩人會反對朝廷,用詩文來誹謗他。但是,當時控製朝政大權的那班官員,很害怕蘇軾從地方回到開封的中央政府裏來做事。隻要他回來,就必然得到皇帝的重用,就必然要妨礙他們,使他們失去部分權力。存在這樣的危機感,必然要抱成團地置蘇軾於死地了。於是,告密他反對皇帝,便是讓他在眼前消失的最佳之計,這也是曆來一部分文人求諸最高權力,來收拾同行的簡直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絕妙手段。
所以,在皇帝的周圍,一旦有一批這樣的小人,而且他們又聯合起來,那也是很能左右局麵,甚至左右皇帝的一股可怕勢力。他們“抓住一點,不及其餘”的淩厲攻勢,竟使得宋神宗也無法不按照他們的意見,把蘇軾抓起來押解京師審問。曾參的母親,聽到有人告訴她兒子殺人的信息,一次,不信;二次,還不信;到了第三次,她不得不信了,在紡車上坐不住了。趙頊是皇帝,但也是人,人是很容易被重複灌輸的信息改變觀點的,至此,能不將信就疑嘛?
蘇軾在寫給這位文彥博的一封信裏,說起過他家人對他寫詩而受牽連的恨絕心情,讀來令人心酸。“某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禦史符下,就家取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船搜取,長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若此。’悉取焚之。”所以,他的家人不希望他寫詩,“你可別再寫詩了,拜托你了!”要他戒掉寫詩的“毛病”,也是很自然的了。“要是你不寫詩,哪會來抄家呢?”看起來,“抄家”一法,倒是早已有之的老古董了。其目的無非一是收集罪證,二是掠奪財富,三是打倒威風。對蘇東坡這個一介書生來講,一無油水二無威權,不過想從他的詩文裏,再多找些證據,可致他於死命罷了。
社會公眾對於天才,從來就是兩途,一種是希望他成為巨人,一種則是努力把他踐踏,化為烏有,而無其它。就在他被逮捕,被拘留,被審判的時候,杭州城裏的老百姓,專門為他做了一場法事,禱祝平安。當他關在牢房裏,獄卒敢替他把寫好的詩,偷偷傳遞出來,可見真正的作家,即使在最陰暗的日子裏,也不會孤獨的。即使一些作品狗屁+卑鄙小人式的作家,動用全部花花腸子,想出一切辦法,費盡吃奶力氣,來整蘇東坡的話,也不是所有同行都會跟他站在一條戰線雪上加霜的。
幾百年後,我們重讀歐陽修《與梅聖俞書》中這幾句話:“取讀軾(即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是多麼讓人感動啊!從這裏我們不但看到前輩的禮讓之情,愛重之心,擊節讚賞之意,而且,還看到一種保護精神。包括另一位前輩文彥博勸他戒詩,也是不得已言之,無非讓他以後在詩文裏,不要再授人以柄的好意。這位政治家,久經宦海,深知蘇軾的對手,抓不住他別的把柄,自然要從他的詩文中找茬挑毛病,置他於死地的。
而那些深文周納,無所不用其極的文化小人,出於對才華的嫉妒,出於對巨人的畏懼,也出於一種職業打手的本能,必然要使出絕非常人所能防範的卑汙手段,而對付作家,最有效的一手,就是從字裏行間,望文生義,找出破綻,然後,牽強附會,無限上綱。在封建社會裏,罵皇上是最大逆不道的,所以,也就從這裏向蘇軾開刀了。
因為要在藝術上較量出一個高低的話,是很費力氣的,不如這辦法好,在皇帝耳朵旁嚼嚼舌頭根子,或者在奏折裏寫上一筆,或者來一份無頭帖子,也就是匿名信什麼的,或者說與番邦有蛛絲馬跡之嫌,等等等等。於是,對手給抓起來,關起來,天下就剩下他,那他不就老子天下第一了嘛?
而真正的作家,被存心挑茬的小人抓住把柄的機會,簡直比比皆是。從古至今有幾個文學家是關在自己的象牙之塔裏,對世事不聞不問呢?尤其蘇東坡是位十分關心民瘼的作家,要他保持沉默是辦不到的。他在《次子由詩相慶》裏寫過:“春秋古史乃家法,詩筆離騷亦時用。但令文史還照世,糞土腐餘安足夢。”因此,從一個正直作家的作品裏,找到他們認為反動的東西,還不容易嗎?隻要他們想找的話。
尤其當時那場變法鬥爭,蘇軾站在了王安石的對立麵,那麼,在“烏台”裏坐著的那些禦史,十之八九是附庸巴結王安石的一幫小人,自然更要加緊收拾這位大詩人了。如今,他們咬住了這首詠古柏的詩定罪,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告他一個影射和惡毒攻擊了。那不罪該萬死?蘇軾即使渾身長嘴,也難以辯解。而且所有這類文字獄,從來都是檢查官兼法官,被告隻有等待宣判的權利。看來上綱上線這一招,發明權也不是後來人的專利,倒是古已有之的。綱已經上到了皇帝這兒,除了皇帝說話,蘇軾也就隻有等死了。
其實蘇東坡這首歌頌柏樹頑強不息的詩,任何一個具有正常思維的人,都不能作出誣蔑皇帝的結論。“烏台”辦事官員的這種說法,自然是十分拙笨的,可笑的,而且是荒謬的。但他們反複地在宋神宗麵前控訴蘇軾,一方麵透出這幫小文化人,或者是半文化人,對於有才華的蘇東坡的仇視心理;一方麵也看出他們本著看家狗的哲學,在行事中的有恃無恐的精神狀態。因為一條狗在吠叫什麼的時候,吠叫的對象是無所謂的,吠對了,還是吠錯了,是無關緊要的。關鍵在於吠的本身,能夠使主人看到它的盡責和忠誠,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