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迪斯先生是莫裏隆大街一家雜貨店的老板,他的兩撇威廉大帝式的胡子,比他那賣薰衣草、賣除蟲菊的小鋪子有名氣多了。
“那個胡子先生開的店哪?”
“莫裏隆大街135號。”
“你就打聽哪裏是胡子先生的店,準有人給你指路,這一帶除含著奶嘴的嬰兒外,沒有不知道他的。”
但是,若要是在本市《太陽報》的體育版上,檢索到業餘跳傘一欄的話,那F·F·M三個縮寫字母,行家都會明白,指的正是這位長胡子的麥克迪斯先生。Double F和M是“Free Flying Mac”,即自由翱翔的麥克的意思。
不是隨便哪一個背著傘包的跳傘運動員,都能獲得這個美滋滋的外號的,於是,F·F·M又比他的“M”式威廉皇帝的胡子,更是遐邇聞名。
但麥克迪斯先生的這間雜貨店,百十多年以來,始終保持著20世紀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的本來麵目,僅那塊斑駁的馬口鐵皮招牌,就快要成為本市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古董了。從他祖父創辦時,那狹窄的店堂裏,就擠滿了玻璃的、木頭的、鐵的、銅的櫃櫥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經曆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戰後漫長的年月,那些薰衣草呀,除蟲菊呀,仍在伸手可及的老地方不變,也算得上是奇跡了。
這也說明,麥克迪斯和他的父親,顯然誌不在此,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這間店鋪的老顧客們相信,假如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假如麥克迪斯還符合應征入伍的條件,肯定加入空軍或者跳傘部隊。假如他不陣亡為國捐軀的話,這間鋪子到21世紀,很可能還是這股發黴長鏽的樣子。因為,麥克和他死去的父親,雖然身為老板,靈魂裏麵卻隻有湛藍的天,半點心思也不用在店鋪上。老麥克是狂熱的航模愛好者,一輩子製作各式各樣的航模,花了許多錢,努力使它們飛得更高更遠。而兒子則更幹脆,索性下大價錢,租飛機從天空往下跳傘玩了。
被人美稱為自由翱翔的麥克,這一生跳傘的次數,他也說不上來了。但是,他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的定點跳傘的成績和他這個雅號的榮譽,有些不大相符。所以,在本年度4月份最後一個星期天他的例行跳傘表演中,麥克迪斯發誓要跳出最好成績,他要降落在市郊那座以聖徒安東尼命名的小教堂的草坪上,讓那些虔誠的上帝信徒,意外驚喜地迎接他這個由天而降的自由使者。
那創紀錄的一天,終於盼來了。
他喜歡自由行動,不習慣集群跳傘,所以他租用了一架老容克飛機,把他送到了數千米的高空。紅燈一亮,艙門為這位有兩撇瀟灑胡子的運動員打開了。
“跳啊!麥克!”擴音器傳來飛行員催促的吼聲。
他罵了一句狠敲竹杠的雜種,然後給駕駛艙裏的那個家夥,做了個手勢,要他再飛高一點。他知道,這個畜生馬上會討價還價的,果然,擴音器裏說:“麥克,你這個藍胡子強盜,要我為你送命麼?飛高可以,但你得為我這架老掉牙的飛機,另外加付冒險費。”
沒法不答應的,為了創造紀錄,隻好忍受這個雜種的多加五百美元的勒索了。其實他不知道更痛苦的事,更沉重的代價還在後麵等著他呢!
事後回想起來,也許壞就壞在這上升的幾百米高度上。他跳出機外,正好一股惡作劇的氣流,把他剛剛張開的傘裹走了。無論如何,他是個有經驗的跳傘運動員,這種情況,他不是第一次碰上。他一點驚慌的情緒也不存在,甚至還吹著口哨,輕鬆地操縱著傘的舵繩,往在飛機上早看準了的那小教堂的鍾樓翱翔過去。
目標就是那個哥特式的尖頂。
他天生是屬於天空和飛行的,他應該是一隻無拘無束的鳥。追尋的是這種自由的感覺,和徜徉在藍天白雲間,沒有任何羈絆,也沒有任何約束的鬆弛自在的快樂。這種難得的歡樂,隻有像他這樣技藝高超的跳傘運動員,才能會有的。
麥克迪斯這時才明白,他所以熱愛這項運動,其實所追求的,也是這種在空中一霎那間的絕對自由。他高興得捋著自己的胡子,扯開嗓子,唱起《自由射手之歌》。
尖頂看見了,草坪也看見了,這時,他已來不及喊“阿裏路亞”,俯衝著向草坪的人群中間跌落下去。
那漂亮的滾動姿勢,竟沒有獲得他所期望的掌聲,他盡管還在衝跑,可頭腦是清醒的,怎麼沒有聽到如潮湧來的熱烈歡呼呢?這就使得他納悶。
麥克迪斯很利索地從傘繩的糾纏裏掙脫出來,本想用偉大的凱撒在征服西裏西亞後,發回國內的報告所用的那三個字:“Veni,Vidi,Vioi!(我來到了,我看見了,我征服了)”,宣布他的破紀錄的成功。但是,團團圍著他的人群,那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沒有擁抱,沒有狂吻,甚至也沒有最起碼的驚訝,讓他覺得十分十分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