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萋霞用白色的毛巾裹住濕漉漉的長發,倚躺在精雕細刻的紅木大床上,她的臉頰紅潤,穿著粉紅的低胸蕾絲睡衣,黑亮的眼睛目光專注地遊弋在字裏行間,手裏捧著一本《世界名詩精選》。她不是詩人也不是品詩之人,隻是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詩是可以用作催眠的,於是她就在床頭櫃上擱下了這塊沉重的“磚頭”。今晚的“磚頭”並沒有讓她沉沉睡去。“等一時太久”,無數的夜晚又是多少個一小時呢?“等一萬年太長”,女人的一生又隻是萬分之幾呢?她深深地歎了口氣,關掉床頭燈,將身子滑進柔軟的蠶絲被裏。
夜,是冷清的,寂寞的,漫長的,但耿萋霞知道,外麵的夜是熱鬧的,曖昧的,短暫的。隻是這一扇刻上了“家”的窗,將她隔在了孤獨這一邊。盡管她早已習慣早早兒拉上窗簾,但她是知道的,夜,才是人生最精彩的篇章。可她,從沒有勇氣去掀開那一章,也許,隻是習慣。她從沒有見過深圳的夜,因為她嫁給了能在深圳安家落戶的韓嵐。韓嵐身材瘦小,笑起來兩眼呈一條狹細的線,走起路來步履灑脫。他雖然不是很有財力的大款兒,但衣食住行,全無須耿萋霞操心,她甚至不需要工作,唯一需要的,就是做好一個本分的妻子。安逸舒適的生活是所有女人的夢寐以求,耿萋霞一直為自己掉進了安樂窩而心滿意足。
如此,一晃三年過去,耿萋霞出落成一個整日在家養金魚、養狗養貓,養花養草的閑散小婦人。深圳的太陽很毒,但這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她可以一連幾天足不出戶;深圳的雨很猛很突然,但這與她也沒有什麼關係,她從不擔心刮風下雨;深圳的天氣總是熱,但這更與她不相幹,她是可以一天到晚開著空調,即使是四十度的高溫,她仍可以在清涼的空氣中蓋上滑軟的蠶絲被,欣賞電視裏精彩的節目。
耿萋霞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但是十天半月還可以,半年一載的才能勉強見韓嵐一麵,姑且不言心理上的孤寂,就是生理上也難以煎熬。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給他打電話道:“你回來吧,我想你。”耿萋霞不善於表達,這種赤裸裸的表白對她來說是頭一次,淡藍色燈光下,她禁不住臉色緋紅,渾身湧起一股無以言狀的渴望。然而韓嵐的聲音猶如他每天接觸的鋼筋混凝土一樣堅硬而冰冷:“我忙著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能忍嗎?”耿萋霞似乎被澆了一瓢冷水,蜷縮進被子裏瑟瑟發抖,她起身關了空調,咬著被子不讓委屈的淚水流出來。這一晚,她第一次想:就算是錦衣豪宅,就算是山珍海味,沒有男人的溫存和關愛,又能算什麼幸福呢?她想起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裏的一段話:“因為這些房間盡管漂亮豪華,具有當時最高雅最精美的設計和裝飾,實際上已是搖搖欲墜。”
想不到第二天韓嵐早早兒地打來電話道:“小霞呀,你去報名參加什麼學習班吧,不學點東西會很空虛的,還有,你要多和鄰居溝通溝通,你老是呆在家裏,也不怕發黴!”他隻不過比她大三歲,但總是一副長輩兼領導的口吻。她不吱聲,心想,難道他就不想我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她終於開是開口問道。她的心裏縱使有萬般柔情蜜意,遇到他公事公辦的口氣也隻能“公事公辦”。
“你以為我不想回來麼?太忙了,抽不開身。”他輕描淡寫地說。總是這個一成不變的理由,她沉默,心想:他這麼忙忙碌碌地究竟是為了什麼?她無法理解他的想法,自從和他在一起後,他從沒告訴過他的內心世界。
韓嵐還是回來了,不過事先並沒有告訴她,他們有手機和固定電話,可他有意不讓她有心理準備,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突然襲擊。耿萋霞也不去戳穿他的小伎倆,人嘛,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她不也是因為懷疑他在外麵有女人而經常半夜三更打電話給他嗎?事實上耿萋霞是沒有必要讓韓嵐防備的,就算是寂寞得要發瘋,她也從沒想過別的男人,這倒不是對曲安的忠貞,而是她自己的本性:就像養在金魚缸裏的魚從沒想過跳出那潭死水。
韓嵐不在的時候,耿萋霞總要設想他回來的情景:他象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焰,頃刻便將她化為灰燼。她總為自己的設想心旌激蕩,可韓嵐並不如她所想象。他打開防盜門時從沒與她驚喜的目光相遇過,他的目光像獵人一樣,搜尋的不是獵物而是可疑物的蹤跡,他先是走遍家裏的角角落落,一瞧二看三摸四聞,然後大模大樣地在沙發上坐下,叫她斟一杯熱茶。此時的她,就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跟著他,滿眼裏是熱切的欲望,隻等他來開啟。但韓嵐有足夠的耐性,他會細細地品茶,久久地看電視,甚至拿出蒙了灰塵的報紙來耐心地翻閱,耿萋霞的欲望就這樣被吊在半空中,上不來,下不去,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搖頭擺尾的哈巴狗,一心討好著主人,隻等主人一點親熱的表示。
為了讓韓嵐有好的胃口,她壓抑著自己的欲望在廚房裏精心地燒製,飯菜端上桌了,他卻隻吃了一點點,嘴裏還不停地說,“酒店裏不是這樣做的,應該——”她的滿腔熱情頓時冷卻成冰,板著臉不再說話,心裏卻在對他說:“既然你喜歡吃住在酒店,那為什麼要成這個家呢?”她很少問他問題,因為他的答案從沒讓她滿意過,隻會讓她更難過。
終於到了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卻拿起了小說。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終於恨恨地發誓:不想那事了!就當他沒有回來!就在傷心和失望中正欲朦朧欲睡時,他的手卻伸了過來,接著身子也壓了上來,她惱恨地反抗了兩下,便被自己的欲望淹沒了。她覺得自己的呻吟震天動地,一切都是因為她等待的太久太久。但他卻平淡得如同天天守在她身邊似的,一切都是程序化的,連喘息都沒有,幹淨利索,完事了,他沉沉睡去,就像沒有開場白一樣,也沒有結束語。她隻覺得自己的心空空的,比他不在時更空。“為什麼?為什麼他是這樣?難道是自己不正常?難道天下的男人都這樣嗎?可電視上、書上的男人為什麼好像比女人更需要更喜歡那事呢?”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思慮著。
韓嵐隻呆了一晚便匆匆地走了,毅然走得灑脫利索,一點兒也不留戀。耿萋霞雖然沒有得到預期的溫存與慰藉,但心裏仍是十分不舍,畢竟,他是個人啊,這個家裏,實在是太需要一個人來幫她驅逐寂寞了,哪怕是吵架。他們從來不吵架,他也沒有給她爭吵時間和機會。從這以後,她下決心不再想他,可時間一長,不免又想,想了又對自己說,“不要想他會給你溫存。”但還是要按自己的思路設想,於就這樣失望複失望,她自己也覺得厭了。
韓嵐說得對,是該找點寄托才行,也許把時間填滿後才不會覺得空虛了。但是怎麼填寫這些時間呢?學習,從小學讀到大學,她已經厭倦,也不想再去動腦子;找鄰居玩,人家一家大小其樂融融,她插進去算什麼?再說人家從沒正眼瞧她一下,根本沒有與她交往的意思;找親戚朋友嗎?親戚都在家鄉,她在深圳舉目無親;朋友嗎?嫁到深圳來後她就沒交過一個朋友,不僅如此,原來的同學朋友都斷了來往,想要重新續上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樓下的麻將台到是很好的去處,她上下樓時,總看見那些和她一樣衣食無憂的女人們在摸搓中打發時光,但她不行,她從沒打過麻將,對這類娛樂沒有丁點兒興趣。所以她隻有繼續孤獨地呆在家裏,逛商場是她唯一的消遣和樂趣,購物與花錢對她來說,就是一種語言的發泄與傾訴。在別人眼裏,她獨來獨往,是一隻美麗的高傲的花孔雀,隻有她自己明白,她隻是一隻不願飛翔的小鳥。
盡管如此,她從來就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她不是個勤奮的人,她不想去為生活奔波操勞,她已經習慣了坐享其成。到深圳三年來,她沒有回過一次老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已經習慣了生活在這所富有的花園般的城市,家鄉的落後環境令她想起便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