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隨盧生進了村,隻見盡是疏疏落落地草頂泥牆小房,家家都沒有籬笆。盧生帶他走到一個院前,板門虛掩;院內一棵老白果樹,粗大的枝椏伸出院來。
兩個人走進院,房後有一株古老高大的槐樹,枝葉茂盛,像一團墨綠色的雲彩。
正麵三間正房,斜麵有兩間半小南屋,沿東西兩牆各栽著一排高大的向日葵,葉子足夠蒲扇那麼大,那一盤盤的大花輪,比臉盆還豐碩,杏黃色的大花瓣,從邊沿上往外翻卷著,好像一群幼兒的小手。屋簷下掛著幾串紅辣椒,紅得耀眼。
“誰呀?”屋內傳出一個少婦的聲音。
光緒聽了有些耳熟,急忙小聲問盧生:“這是誰?”
盧生道:“你進去就知道了。”
光緒邁進門坎,一隻懶散的大黃狗縮睡在角落裏,一個大灶正呼呼冒煙,灶口火焰翻卷著,火舌四竄,灶上有個大鍋,蓋著籠屜。
閃出一個少婦,土黃的瓜子形臉龐鑲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等身材,穿一身合體的黑布衣服,腳穿一雙青布鞋。
“怎麼?珍兒,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光緒見了,驚得後退幾步。
那少婦正是珍妃,她見了光緒,也驚得像觸電一般。一會兒,她鎮定下來,攏了攏秀發,將光緒讓到屋裏。
兩個人默默地坐在土炕上,中間隔著一個紅漆炕桌,桌上有兩個碎邊的茶碗,旁邊擺著一疊煙葉。
還是珍妃打破了這長時間的沉寂:“皇上過得好嗎?”
光緒不自然地搓著雙手道:“跟丟了魂似的,怎麼能好呢?你不是被太後丟進那口井裏了嗎?”
珍妃歎了一口氣:“哪裏,太後本想帶我走,但我執意不走,我但願我死在京城裏。太後見說不服我,便對我說:‘國難當頭,皇族逃命要緊,我不願跟你多囉嗦。你不願逃命也可以,但不能再以皇妃身份出現,免得你被洋人抓住,汙了身子,對朝廷的名聲不好,你也不要來再驚擾皇上,我把一個宮女投入井內,就對外說把你投入井內,借以遮入耳目,自此你就隱姓埋名,我可以饒你一命。’我答應了,於是喬裝混出皇宮,藏於源順鏢局義和拳團部,想與義和拳眾與洋人決一死戰。誰想洋兵勢大,義和拳敗退下來。於是我隨著義和拳南撤,路上又遇到洋兵截殺。一個洋兵還認我是紅燈照,抓住了我,把我帶到高粱地裏想汙辱我,正在他動手之時,有個趕車的車夫恰巧正在旁邊方便,他聽到我的喊叫,衝過來用石頭砸死了那個洋兵,把我救了出來,然後用騾車一直把我帶到這裏,這裏是他的家。我見這車夫老實厚道,勤儉善良,第二年便嫁給了他……”珍妃說到這裏,臉微微泛紅。
光緒一眼看到炕頭上睡著一嬰兒,紅紅的臉蛋,稀疏的頭發,睡得正香。光緒怒從心起,大聲道:“你是個負心的婦人!”
珍妃一聽,眼淚唰唰而下,用衣角試淚道:“我怎麼算是負心呢?你是當今的皇上,可是如同木偶,隻是一個影子皇上,你被皇太後囚禁瀛台,我也被打入冷宮,我們每日不能見麵,就這樣空熬到老,還有什麼意味?再說皇太後也不會放過你,她日日夜夜地算計你的性命,你如同一隻孤零零的小鳥,關在金絲籠裏,身不由已,身為皇帝,又不能行皇帝之權。我日日夜夜過著你的空影子又有何用?我當你的妃子,遭到那麼多女人的嫉妒,可謂‘樹大招風’,時時刻刻不得安寧,還要學防人之術,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是百年,每日提心吊膽地生活,人生又有何意味?”
珍妃悲悲切切正說著,忽然闖進一個袒露上身的小老頭,手裏握著一根短煙袋,一臉蒼白的連鬢胡子,穿著一條露出爛棉花絮的褲子,那個肮髒相,就像是從煤灰裏揀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