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應昌
明代後期,以湖北公安袁氏兄弟為首的公安派,提出了“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其影響使得隆慶、萬曆以後“詩道三變”。
青年時期的袁宗道(字伯修),已對籠罩文壇的複古主義產生了懷疑,“詩文之道不盡於是”。後來寫了《論文》兩篇,批評李攀龍、王世貞等人“行乞左、馬之側,募緣殘溺,盜竊遺矢”;“其持論大謬,迷誤後學”。
袁宗道雖是公安派的創始人,然從對該派主張的弘揚,持論的激烈和堅決,以及在創作上取得的成就來說,實以袁宏道(字中郎)的功績為大。他是公安派的代表和領袖。袁中道(字小修)後期在理論上雖有某種程度的動搖,但仍是公安派的中堅和倡導者。
公安派的綱領就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這在袁宏道《敘小修詩》中有較為集中而明晰的表述。他稱讚袁中道的詩“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人們以“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來概括公安派的主張,實有三個方麵的主要內容:其一,是反對摸擬,反對複古。“夫複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複古,句比字擬,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拙於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於習,而愚者樂其易,一唱億和,優人騶子,皆談雅道。籲,詩至此,抑可羞哉!”其二,是“獨抒性靈”,要寫“自己胸臆流出”的詩文,以出自性靈者為真詩。江盈科(進之)《敝筐集敘》中說:“夫性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所偶觸,心能攝之;心所欲吐,腕能運之……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是之謂真詩。”其三,是“不拘格套”。所謂格套,就是古詩文中的規律格調、被複古派奉為金科玉律的東西。公安派反對拘古人成法,認為“文章新奇,無定格式,隻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近日有一種新奇套子,似新實腐,恐一落此套,則尤可厭惡之甚”。三者之中,“性靈”是核心,目的是求其趣與新。“流自性靈者,不期新而新;出自模擬者,力求脫坦而轉得舊”。
公安派主張的提出不是偶然的。明初國勢興盛,文氣自然豪麗。於後天下承平,以“三楊”為首的館閣諸公倡矞皇典麗為指歸,“台閣體”統治了文壇。他們毫無生氣的廊廟文學引起了人們的不滿,李夢陽、何景明等“前七子”起而抗衡,期冀衝破“台閣體”統治文壇的沉悶空氣,用意本來不錯,但路數不對。他們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樹起複古的旗幟。繼之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後七子”步履追蹤,同求聲氣,都以為這是當時詩文的出路。他們認為漢以後無文,唐以後無詩,前人已完善至極,向古人學習就行了。而他們又把向古人學習變成模擬古人,甚至抄襲前人陳言死句,“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造成“剽竊成風,萬口一響”的局麵,這就從根本上扼殺了文學的生機,成了一股複古倒退的逆流。自然,現實社會的發展,難容它們長久。明中後期,隨著資本主義經濟因素的萌芽與生長,程朱理學賴以存在的基礎漸不穩固;左派王學的興起,使長期禁錮人們身心“存天理,去人欲”的封建傳統教義、倫理道德觀念受到嚴峻的挑戰。傑出的思想家李贄,對當時占統治地位的儒家正統思想進行激烈的批評。“非聖無法,敢為異論”,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力爭婦女地位,倡揚個性解放,使一些有識之士在思想領域中突破了封建教義的牢籠,產生了一股反傳統禮教,追求個性解放的新思潮,如徐渭的以聲宣情,湯顯祖的以情反理等等,成了公安派文學主張的思想基礎。城市經濟文化的發展,以及新思潮在市民意識中的傳播與擴大,使公安派文學主張有著廣泛的社會土壤。加上複古派不僅沒有認識到文學已被他們引向歧路,反而以他們在社會上所處的優勢地位,推行霸道作風。他們依“抄襲模擬,影響步趨”為準則,“見人有一語不相肖者,則共指以為野狐外道”;“見人有一語出格,或句法事實非所曾見者,則極低之為野路詩”。在這種情況下,袁宏道諸人無心於世之毀譽,在文學中另辟蹊徑,以其才高膽大、學精語摯提出自己的文學主張,勢所必然!所謂“大丈夫當獨往來,目舒其逸耳,豈可逐世啼笑,聽人穿鼻絡首”!
袁宏道透辟地批判了前後“七子”文學凝滯的觀點,指出複古派“曾不知文準秦漢矣,秦漢人曷嚐字字學六經歟?詩準盛唐矣,盛唐人曷嚐字字學漢魏歟?秦漢而學六經,豈複有秦漢之文,盛唐而學漢魏,豈複有盛唐之詩?”他認為“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在文學活動中,作為創作主體的個體是不可重複的,故抄襲模擬,重複曆史或重複自己,都是一種惡劇。托爾斯泰就說“愈是詩的,愈是創造的”。複古派的弊病,其要害是沒有自己的見解,“聽人穿鼻絡首”。“若使胸中的有所見,苞茅於中,將墨不暇研,筆不暇揮,兔起鶻落,猶恐或逸,況有閑力暇晷,引用古人詞句耶?”(《論文》)由於複古派胸中無識,隻得借助古人詞句來裝點門麵,嚇唬別人。“記得幾個爛熟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見成字眼,亦曰騷人”。並非古人不可學,文學本身就有上下繼承的關係。但繼承是批判地繼承,不是墨守陳規舊套。戴望舒曾有一個形象的比喻:愚劣的人們削足適履,比較聰明一點的人選擇合腳的鞋子,但智者卻為自己製造最適合的鞋子。學習前人,最要緊的是能“濾其胸中之獨見”,發前人所未發,而不是一味以古人為準的,抄襲模擬,求其酷似為最高境界。
公安派在複古主義盛極之時獨樹異幟,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主張,不啻是文壇的空穀足音,也是文學發展的轉機。明清之際的錢謙益說:“中郎之論出,王、李之雲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塗澤之病,其功偉矣。”袁宏道也自稱是“掃時文之陋習,為末季之先驅,辨歐韓之極冤,搗鈍賊之巢穴”。總之,對匡正當時文壇弊病,公安派立了大功。
然而公安派的命運並不太好。以其領袖袁宏道來說,他的作品由明入清,屢遭禁行,所見或不全備,或編排不盡人意。20世紀30年代出現一陣小小的“袁宏道熱”,帶來幾圈波瀾。70年代末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出,令可窺其麵目。對公安派文學創作的成就,曆來褒貶不一,且不去論。而對他們的主張或他們的文學觀、文學理論,也毀譽參半。
公安派的文學主張,當時就被一些人視為“野狐外道”,其作品是“野路詩”。錢謙益雖然給予較高的評價,但入清以後,複古派又漸抬頭,不僅公安派被罵,錢謙益也挨罵。曾澳序朱竹垞《靜誌居詩話》中說“牧齋《列朝詩集》挾門戶之見”,“是非倒置”。沈德潛硬把公安、竟陵拉在一起,將明亡的罪責統統加在他們身上,幾於荒謬。當然,仍有追蹤公安派主張的,袁枚就是其中的代表。他認為“提筆先須問性情”,“從《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因於性靈,不關堆垛”(《詩話》卷五)。而官方則始終認為公安派是“破律壞度”,“名為救七子之弊,而弊又甚焉”。“五四”時期雖有人重提公安派的主張,但重視的人可數。30年代劉大傑校編《袁中郎全集》,也給袁宏道帶來些麻煩,為什麼要在這時出這部書?提倡者的主觀意圖和客觀效果怎樣?什麼袁宏道被“怎樣撕破了衣裳,怎樣畫歪了臉孔”,等等。各持其論,各抒己見,未可一衷。其中林語堂們稱讚袁宏道反複古主義的精神,肯定他們的文學主張,這沒有錯,而認為“把袁中郎的作品與文學理論,搬到現在的中國來自然是舊貨了”,未必是的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