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嬸一下子蒼老了不少。第二天,村裏的人都說她老了。看到她以沉默的表情麵對日出日落,以無言的癡呆望著遼闊的田野和她家的院落,尤其是那間新房牆上的坑窪,她的呼吸從此變得沉重起來,偶爾說句話,就連氣都喘不均勻。
田野枯了又綠,綠了又枯了。流經始原的那條清水河被自雪覆蓋著結了三次冰,冰化了三次,依然流淌著。三年過去了。
三年中,祥林嬸一直沒有放下給兒子找媳婦的重擔,這已成了她日漸沉重的心病,眼看著兒子的年齡在一天天增長,她的絕望一天比一天加大了。
她去求過阿根叔,讓他重去陳村看看那個瘸子姑娘。
阿根叔二話沒說,毫無怨言地去了一趟陳村,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陳村的瘸子姑娘已經有主了,已和一個快四十歲的光棍定了親,年底就辦婚事。那個光棍漢除過年齡大點,身體沒一點缺憾。
祥林嬸唉聲歎氣,怪也隻能怪自己,現在埋怨自己也沒有用了。她三天兩頭去那些媒人鄰裏家裏走動,隻有一個話題,托別人給兒子找個媳婦。
“隻要是女人就行。”祥林嬸這樣對媒人和鄰居說。
她自己也常常到處打聽,看有沒有年齡大點的,身體略有點殘疾,待嫁的女人。
村裏的人有好心的,也都四處打聽,為祥林嬸的兒子操著心。他們一提起祥林嬸,都說這個女人命苦,自從嫁到始原,投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都同情她。
在阿盲二十八歲這年冬天,好心的鄰家二嬸來到祥林嬸家,她說倒有一個女人,看能不能給阿盲提成親。
二嬸說的這個女人是個寡婦,曾改嫁給始原村的光棍寶德,過了半年,又離了,現在帶著一個七歲了還不會走路的癱兒子,仍住在娘家。
“你是說的那個蘭蘭呀。”祥林嬸的眉頭緊成了一個疙瘩。
蘭蘭是遠近幾個村眾人皆知的寡婦,已經先後嫁過三個男人。神經有時正常,有時不正常,說不準,還懶惰成性,又貪吃好的,脾氣倒沒有,就是嫁過的三個男人家,都成了豬窩一般,男人們實在容忍不下,一次又一次地離了婚。
蘭蘭的確是個女人。
祥林嬸的眉頭就不皺了。在為兒子找媳婦的這幾年裏,祥林嬸注意過許許多多的女人,卻忽視了這個蘭蘭。
二嬸看祥林嬸的表情變幻莫測,就說:“他嬸呀,我是實在不忍心看你這麼鬧心,才出的這個餿主意。”
祥林嬸說:“他二嬸,你別這麼說,你的好心我是知道的。蘭蘭這個人我心裏有數,她也不容易,硬是叫那個癱兒子把她給拖壞了,走哪都不順。這麼說吧,我還幹得動,身板碗朗哩,把她娶過來,我照顧她,好歹也給阿盲娶個媳婦。”
一說到兒子,祥林嬸心口就隱隱作疼。
二嬸心裏不是滋昧地說:“你同意了?”
“就煩他二嬸跑跑腿吧,你的恩以後再謝。”祥林嬸沉重地說。
二嬸去了。三天過了,沒有回話。
這邊祥林嬸日夜等著,心裏焦急,想過去問二嬸。走到二嬸家院門口,又返了回來,這種事不好催問的。
又過了兩天,她實在等不下去了,就去了二嬸家。
二嬸一見祥林嬸,臉色陡地變了,忙又堆起笑容,像哭似的。
二嬸結結巴巴地說:“他嬸呀,我這幾天忙還沒有去她娘家提那事哩。”
二嬸不是忙得不顧事的人。
祥林嬸追著二嬸躲來躲去的目光,說:“他二嬸,有啥,直說。我知道你去過了。”
二嬸吞吞吐吐了一陣,見實在瞞不過去,就說:“我說了,你不要難過?”
祥林嬸點了點頭,心已經縮緊了。
“她開口提了八百塊的彩禮。”
“八百?”
一個黃花閨女的彩禮,也隻有六百。條件好點的,也有八百的,那都是長得像花一樣的姑娘。
“我就沒好給你去說。”二嬸尷尬地說。
“她要這麼高?”祥林嬸癱坐在凳了上,說,“她也能張開口。”
二嬸說:“還不是她蘭蘭看咱這邊急著,拿捏咱呀。”
祥林嬸不語。
二嬸說:“我看這事算了,她是個啥貨色呀,還……”二嬸停住,投有把蘭蘭說的邯句嫌阿盲腿殘的話說出來。
祥林嬸已經預感到了。
沉默了一陣,祥林嬸說:“八百就八百!”
她從胸腔裏擠出這麼一句。
“這,不值!”二嬸急道。
“我認了。”
“八百不是個小數目。”
“賣糧賣鍋,我會湊夠數的。”
“他嬸.你……”
“就定了吧,”祥林嬸說,“年跟前給我兒辦事。”
阿盲要和蘭蘭定親的事在始原一傳開,眾人驚疑不已,特別是蘭蘭要的那麼高的彩禮。
有人來給祥林嬸提醒。
祥林嬸滿眼是淚。
“我兒阿盲是個瘸子!”她聲音顫抖地說道。
“可……”
“我這個做娘的,總不能叫兒子打一輩子光棍呀。”
阿盲得知此事,也不同意。
祥林嬸教訓兒子:“娘還能活多長時間?你娶不上媳婦,你爹會怪我的,到我死了,你爹在那麵都不會要我的,你忍心讓娘做個孤魂野鬼?”
“娘!”阿盲哭了。
祥林嬸心顫得厲害,卻沒流淚,對兒子說:“你要孝順娘,就聽娘的。”
開始想法湊錢。八百塊錢不好湊。始原的人們雖然不缺糧吃,但要誰家一下子拿出八百塊錢來,很難很難。
就是貸款,也沒有這麼多的財物擔保。
祥林嬸東借西湊,急得上了火,她的氣越喘越粗。有時喘得差點背過氣去,後來才得知她得了氣管炎。她也不去看病。
她整夜整夜地咳嗽,怕吵著阿盲,就不停地喝醋,她聽別人說,喝醋可以壓咳嗽。
幾天時間,樣林嬸的嘴角起了一串白泡,她給兒子說,她怕冷,把炕燒的太熱,上火了。
初冬,天不太冷。下了一場毛雪,剛落到地上,就化鹹水珠了,結不成冰,地上潮潮的,像下過雨一樣,路上全是泥濘。
在這種土路上走路,非常艱難,泥濘粘性大,不一會,鞋子像拖著兩塊石頭。腿又酸又疼,還不如下場大雨,利利索索的泥水,走起來輕便些。
祥林嬸在這個初冬的雪天裏,拖著兩大團泥巴,到處奔波著,為兒子娶媳婦湊著八百塊錢。
十天過去了,才湊到三百塊錢,離八百塊還很遙遠。
祥林嬸神情疲憊地指揮著兒子,把自家的糧食攏在一起,正準備去集市賣的時候,村裏的阿根叔尋上門來,看到這母子倆的情景,眼圈就紅了。
“他嬸,你……”
阿根叔說不下去。
樣林嬸歎了口氣,搖著頭,對阿根叔說:“他叔呀,這都怪我這個老不死的害的,當初你提的那個……”
阿根叔擺擺手,製止住祥林嬸要說的話,吱吱唔晤了半天,才說:“今天我來,是有話要說的。”
樣林嬸知道阿根叔向來是快人快語,今天這樣,有點奇怪,說:“他叔呀,你向來不是這樣的。有話直說。如果是勸我別為這門親事費心,我可聽不進去,你的好心我領了。”
阿根叔望了一眼阿盲,對祥林嬸說:“我也不知道,這話當不當說?”
祥林嬸也望了一眼兒子,說:“不是勸我的話?”
“咋說呢?”
阿根叔歎了口氣,望著阿盲,給祥林嬸使眼色。
祥林嬸打發兒子給阿根叔倒杯茶.又叫兒子去鄰居家借包煙。
兒子走了。
祥林嬸催阿根叔快說是什麼事,這麼神秘。
阿根叔咳了一聲,說:“我就說了。”
祥林嬸點了點頭。
“其實,有人讓我給咱阿盲提親來了。”
樣林嬸一喜:“有這等事?”
阿根叔說:“人家主動跟我提的。”
“天啦?!”祥林嬸叫了一聲。
阿根叔說:“我琢磨著,這是好事?!”
“咋?”祥林嬸說,“他叔,你快說,是誰?是誰家呀?”
她急得心都快蹦出來。
“是咱村的林旺。”
“他呀?他家的彩玲。怎麼會呢?”樣林嬸不相信這是真的。
林旺家就一個閨女彩玲,那可是個正常的大姑娘呀。
“是林旺親口對我說的。”
“天啦!”
“可是……”
“可是個啥?”樣林嬸還沒有沉浸到突降的幸福中,急急問道。
“可是人家有個條件。”
“啥條件?”
“這個條件不好說出口。”
樣林嬸說:“你說吧,就是彩禮再高,我也會想辦法的。”
阿根叔說:“不要彩禮。”
“要啥?”
“林旺那個老鬼……這話我真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他想做啥?”祥林嬸緊追著:“啥條件我都答應。”
“他不要一分錢彩禮,隻要,”阿根叔喝一口水,終於下了狠心似的說了這麼一句:
“他想和你一起過哩。”
祥林嬸一聽,吃了一驚,又脫口叫了聲“天啦。”
阿根叔看著祥林嬸臉上變了顏色,便說:“這事弄得,這事不好說哩。”
祥林嬸回過神來,半晌,才說:“他叔呀,林旺果真提這條件了?”
阿根叔說:“他這是趁火打劫,我就知道這事會傷了你。”
“不是!”祥林嬸說,“突然來這麼一下,叫人,沒法說。你別自責,他叔。這事咋說呢,說白了——是換親。”
阿根叔不語,隻一個勁地喝茶。
“娘給兒子換媳婦。我一個半大老婆子了,別人昨說?”祥林嬸心酸起來,淚水模糊了兩眼,心抽動得厲害。
阿根叔很不自然,望了望門口,說了句“阿盲跑到哪裏借煙去了”,站了起來,要走,又扔下一句話:“你就當我沒說啥。”
“不了。’祥林嬸抹了把淚,“他叔,這事在這種時候說出來,我心裏確實不好受,如果他林旺有心,我會思謀思謀的。這事來得太突然。我明天答複你,好嗎?”
“她嬸,你心裏……”
“叫我想想。”
祥林嬸連晚飯也沒做,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炕上。兒子問她怎麼了,她擺擺手,叫兒子自己去弄點吃的。她一個人坐著。
夜深了,兒子睡覺了。祥林嬸坐到半夜,在心裏說了句,為了給兒子娶個媳婦,不能顧前顧後了。這可是個機會。
她半夜就去敲開了阿根叔的家門,答複:她同意林旺說的事。
回來時,她不能自控地搖晃著,一路回到了家。她連哭的念想都沒有了,一個人在炕上坐到天亮。
兒子起來後,祥林嬸把阿根叔說的事給他講了。
兒子跳了起來,說他不娶媳婦。
祥林嬸厲聲對兒子說:“你叫個啥?娘就不興找個老伴了?兒子,你長大了,娘老了,你得替娘想想,娘不容易,娘淒涼一生,老來有個伴,不好嗎?”
“不是,娘,你是為了我,才……”阿盲哭了,狼嚎似地。
“我不要娘這樣!”阿盲哭道,“我寧願一輩子不娶媳婦,娘呀!”
“住口!”祥林嬸火了,“你嚎個啥?這事由不得你!你要阻止娘,娘就死給你看。”
“娘呀……”
“你娘還沒死哩,等死了。再哭吧!”
祥林嬸給兒子做了早飯,逼著他吃了,打發他出工下地去了,一個人關上門,抽抽答答地哭了一氣。埋怨死去的丈夫,給自己留下這麼難的世事,又想到自己致殘了兒子的腿,對不起兒子,更對不起死去的丈夫。
終了,還是在心裏說了一句:都怪我,我是實在沒辦法呀。
當天下午,祥林嬸去問過阿根叔,得知他已把事給林旺回過話了,就自己去找林旺。
林旺早些年精明過頭,被抓了壯丁,逃跑回來,把自己的腰弄折,弓起個背。再沒被抓。娶妻生子安了家,幾年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老婆生女兒彩玲時,傷風死了,他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娃。不幾年,大兒子出天花時也死了,埋在清水河邊白樺林中老婆的墳前。剩下的二兒子被他寵壞了,長大娶妻後不要老爹,分了出去。他和女兒彩玲留在老屋,彩玲在村上的建築隊裏,常年在遙遠的北屯搞建築,很少回家。平時就他一人守著一個破敗的院落過日子,經常是冷鍋冰炕,有一頓沒一頓地過過活。原來經常去村上的飼養室大炕上度過寒冬,這幾年政策鬆了,他腰有毛病,幹不成重活,給牛販子幫著趕牛,最後得到一個牛犢。現在整天飼弄著牛犢,過著清冷的日子。
林旺的家在村子西頭,兩間土房,舊得不成樣子,他也不善於收抬。人和牛各住一間,屋子和院子一樣髒亂,到處是牛屎。女兒彩玲如果回來一次,也沒地方住,就到別的鄰居家裏借宿。二兒子自分家後,根本不管老子的死活,這都是他寵慣的結果,怨不得別人。有時,村裏的人勸他找兒子去論理,要兒子養活老子,他不願去,總說兒子從小沒娘,叫他享幾天福吧,他不願拖累兒子,一個人過一天是一天。
祥林嬸去林旺家時,他還在冰炕上躺著,見是祥林嬸來了,他想起來,由於腰有問題,眥牙咧嘴地吸著冷氣,倒叫祥林嬸看著他有幾分可憐。
屋裏連坐的地方也沒有,地上全是幹枝枯草和幹牛糞,站著都難找個幹淨的空地。單純是牛糞味還好點,又夾雜著一股說不清的臭味,叫人喘不過氣來。
“你咋就來了?”林旺木訥地說道。
他終於從炕上滾下來,把一團黑油油的被子推到一邊。騰出髒髒的炕席,想叫祥林嬸坐,又不好意思。
祥林嬸卻坐在了他的髒炕邊上。
“我想著自己來問一下你的口實。”祥林嬸劉站在地上的林旺說道。
“阿根已跟我說了。”林旺目光閃爍。不太自在的站著。
“他叔,”祥林嬸叫一句,說,“咱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把話說在當麵,你是個啥想法?”
林旺吱吱唔唔了半天,才說:“我的情形你看到了,人活得沒個意思。前陣子聽了你給阿盲要娶那個蘭蘭的事,我就覺著,你又何必昵,把娃害了。”
“我沒辦法呀。”
“我就給你想了這個辦法,雖然……但是……我也過得難呀。”
“我理解你,不容易。”
“咱倆家合成一家,不就叫阿盲這娃不吃虧了?”林旺又顯出了他的精明來。
祥林嬸說:“可我家兒子腿瘸。”
“我的腰不是也直不起來麼。”
“這是兩回事。”
“咋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