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父親心中
溫亞軍
遇見寡婦白玉蘭的清晨
那天早上,大舅起得很早,早得舅媽覺得她隻是剛睡著不久,迷迷糊糊地就感覺大舅起來走了。過後,舅媽才說,她在大舅起得很早的那天和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就覺得大舅有些古怪,說的話也怪裏怪氣的,可她沒往別處想,因為大舅在舅媽的眼裏一直是一個怪人。舅媽說,你大舅的古怪有時簡直叫人沒法忍受。
據那天早上在塔爾拉農場場部碰上大舅的人說,那天大舅的神情是有些不太正常,誰問他,都沒有聽到他完整的答複。就連那個和大舅關係有點說不清楚的寡婦白玉蘭,在去場部早市的路上他們相遇後,大舅生平第一次沒有主動給寡婦白玉蘭一個笑臉,從白玉蘭身邊走了過去,甚至連白玉蘭看都沒有看一眼,弄得白玉蘭心裏很失落,以為自己的魅力睡了一個晚上的覺就消失殆盡了,弄得整個早晨都沒有個好心情,在早市上還和不少菜販子吵了架,甚至有個賣土豆的菜販子尖刻地罵寡婦白玉蘭有個管不了事的副場長寵愛著,就可以無理取鬧了?氣得寡婦白玉蘭掀翻了他的菜攤,連她前麵買的西紅柿都砸向了菜販子,搞得菜販子一頭一身的爛西紅柿,像挨了刀子血湧了出來一般。
寵愛著寡婦白玉蘭的那個副場長,就是我的大舅,那天早上他早早起來後,去到場部通往外麵的公路邊去等公共汽車了,可他去的太早了,從天邊還灰灰蒙蒙一直等到天都放亮了,也沒有等到車。其實大舅應該知道,從農場經過的公共汽車一般不到太陽上了三竿,是不會來的,農場乘車的人實在是太少,公共汽車又是私人經營的,那個司機才不會傻乎乎地那麼早就把車開出來候人的。但大舅還是沒有感覺地早早去那等著車,他那天心裏有事,有一個他必須去辦的急事,他為了這個急事兒,幾乎一夜沒有睡著覺,根本沒有多想要離開農場,最起碼得等到日上三竿才有車把他拉到辦事的地點。他站在公路邊上,起先不停地望著公路的那一頭,盼著公共汽車的出現,可那頭全是黑乎乎的一片,除過樹木和房屋,就是一條冷清的公路了,他急得頭上都出了汗。慢慢地,大舅就不出汗了,他知道出汗也沒有用,汽車不來,他就離不開農場,去不了辦事的地方,再急也是沒有用的。後來,大舅就走來走去的在腦子裏想著自己要辦的事情,這個事情對他來說,是平生大事,他心裏也沒有足夠的把握,但他必須去辦,他在想著他到了那裏後,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的前前後後,他想的很專心,連碰上寡婦白玉蘭這個和他有牽扯的女人,他都沒有顧得上像往常那樣給她個笑臉,寡婦白玉蘭很失落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都沒在意,他把要辦的事想來想去,到最後實在沒什麼可想的了,大舅這位冥思苦想的孤獨者又陷入了他對任何往事都有不太注意、飄忽不定的沉思裏。
這時,天已經大亮了,自寡婦白玉蘭從大舅身邊走過去,已經有一些早起的孩子,來到外麵追狗玩了。大舅腦子裏像一團亂麻,他一個勁兒看看公路,可從公路上隻能看到樹木。他盯著不遠處一個追著狗玩的小孩子,由於這個孩子的麵影,他看到了自己女兒的麵孔在他麵前閃動,他就想到了自己今天要辦這件事的責任,他的拳頭就握得很緊,回想起女兒小的時候那些遙遠而美麗的日子,或者回想起當初開墾這個農場時他們住在地窩子裏的不可思議的日子,這時候,大舅的目光變得模糊了,老年人眼睛裏特有的那種淚花般的光澤顯得更為強烈。大舅當然弄不清楚這是不是由於憤怒、回憶、失望或者懷舊的原因,有種模模糊糊卻很難抗拒的傷感,如同海邊洶湧的潮水向他撲了過來將他淹沒了一般,這使大舅憂鬱的心緒很不穩定。
大舅在場部那個巴掌大的地方轉悠了一早晨,也沒有離開塔爾拉農場的場部,這個結果使大舅非常氣惱。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一包煙,然後又用腳把一個一個他摔在地上的煙頭狠狠地撚成粉末,而大馬路上依然沒有他所期盼的影子出現。在氣惱得團團轉的時候,他幾乎都動了去叫場部的拖拉機送他走的念頭,甚至幾次都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拖拉機手的家門口,可他最終還是沒有叫拖拉機送他。大舅不想叫別人知道他這天要去辦的事,連舅媽他都沒有說,他隻想一個人去辦,這件事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要一個人承擔這件事的一切後果,他就不想多一個人知道他的想法,不然,他怕別人勸說他,使他動搖了必須這麼去辦這件事的堅定信念。
可是,就像要故意跟大舅作對似的,大舅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車,等到太陽終於從地底下鑽出來了,還是不見車的影子。大舅的所有耐心都叫這一個早上焦急的等待消耗完了,再要他等到日上三竿對他來說是不可能了,他才最後惡狠狠地望了望公路寂寥的那一頭,轉身往公路的這一頭走了。大舅不等車了,他要步行,去火車站。如果大舅能耐得住寂寞,再平心靜氣地等一等公共汽車,或許他的命運就是另外一種的了,可是就像冥冥之中有誰催著他似的,大舅非急著要走,要去辦他心目中認為是不能再等下去的大事,結果是大舅這一走,就再沒有回到塔爾拉。塔爾拉的這個早晨,成了人們最後記憶大舅的日子。
大舅在女兒的心目中
大舅的女兒叫周建新,一個很新疆的名字,一聽就是當年支援開發新疆,要建設新疆的農場人給後代起的名字。但大舅這個女兒的名字不是他給起的,周建新也不是大舅的親生女兒,她的名字是生她的親媽起的,原來叫方建新,這在塔爾拉大家都知道。方建新的母親是從上海來的支邊知青,沒有嫁人就生下了方建新,在方建新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大舅收養了方建新,又將方建新的姓改成了他的姓,就叫周建新了。這個,周建新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了,是大舅親口告訴周建新的,並且大舅當時對周建新說,周建新,你現在懂事了,如果你想把你的名字要改成方建新,我會尊重你的意見的。那時候,周建新已經上到了小學三年級,對孩子從哪裏來的這些事有了些了解,親生的和收養的問題她能看清輕重了。她聽完她自己的故事,驚惶失措地看著她現在的父母,突然就哭了,一頭撲到現在的母親懷裏,說了聲,你就是我的親媽媽。又一頭紮進現在的父親懷裏,說,你就是我的親生爸爸,永遠的爸爸,我才不改名叫方建新呢,我一直就叫周建新,除非爸爸你不要我這個女兒!周建新這樣說時,傷心地在大舅的懷裏不停地抽噎,像自來水一樣不斷湧出來的淚水很快就將大舅的衣服濕了一大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