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浮士德》的裂痕與近代西方的精神危機(1 / 3)

他的思想在世界各個角落漫遊,希求超脫塵世的束縛,試圖洞察浩渺的宇宙。他的思想鑽進人類靈魂的深處,力求認識自身。

——阿·古留加:《康德傳》

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願意相信,作為西方古典藝術典範的《浮土德》是完美和諧的。自然,這有它比較充分的根據:就在詩劇《浮士德》的“舞台序幕”中,歌德提出了所謂“大自然賜與他的那種人權”的藝術理想,歌德認為,這一藝術理想、藝術精神自有其神奇的威力,在它的澤被之下,雜亂無章、平淡無奇、單調沉悶的世界“和諧”了,“個別納入整體的莊嚴”,四麵“奏出一種美妙的和音”。後人弗利特納確認《浮土德》一劇有著“勻稱的統一的建築藝術”特征,並由此對詩劇的整體結構作出了精湛而影響深遠的描述:全劇在整體意義上的框形結構和“內部情節”都遵循著由“小世界”到“大世界”的人生曆程。實際上,弗氏的結論幾乎可以成為所有關於《浮士德》藝術成就討論的最終結論。不言而喻,弗利特納(也包括盧卡契等人)的闡釋對中國批評界的影響是深遠的。近年來,一些諳熟西方學界發展情況的中國學者雖然已較多地意識到了《浮士德》內部的某些“罅隙”,卻又最終把這類現象歸結為藝術“多樣性”的表現。因此可以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真正探討這部巨著的內在裂痕,或者說,論者仍不願相信這樣的經典之作會存在這樣的自我分歧。

我們無意詬病關於《浮士德》的“統一性”的理解,更無意將這部輝煌的巨著肢解得七零八落,而是僅僅想認真觀察其始終未能裸露畢盡的“罅隙”部分。我們認為,這種新的探討有利於我們重新開掘作品的深層意蘊:一以貫之的哲學把握是一種意義的開掘,鑿壁偷光式的“窺視”倒又是另一種意義的探測。或者說,隻要我們的審美觀照處於流動當中,就可能與《浮士德》文本產生不斷發展的新的“視野融合”,“窺視”出新的東西來。

傳統的(包括西方批評界)關於《浮土德》藝術特質“多樣性”的討論大都集中在作品第一部與第二部的風格結構方麵,第一部顯然是“主觀的”、“個人的”(按歌德自語),浸透了日耳曼現實主義精神(菲舍爾語);第二部則顯得客觀、理智,充滿了“枯燥無味的比喻”。出現在這兩部中的浮土德形象也略有差別。第一部的浮士德情欲勃勃,忽喜忽憂,渾身上下都釋放著一個血肉之軀的生存要求;第二部的浮士德則較多地傳達著某種抽象的精神品格,盡管歌德宣稱:“作為詩人,我的方式並不是企圖要體現某種抽象的東西。”

其實,在我們看來,《浮士德》的內部分歧遠遠不止於此,我們至少還可以找出下列幾個至關重要的方麵。

全劇整體框架設置的“縫隙”。弗利特納總結的所謂“勻稱的統一的建築藝術”,天上序幕啟動的“框形情節”與塵世生活的“內部情節”互相吻合,最終又在“埋葬”、“山穀”等場麵的“框形情節”中宣告結束。實質上,這隻是表麵的現象,如果我們再深入下去,結合全劇提供的情節意蘊分析,就不難發現這一首尾貫通的框形分明是不夠完善的:在“天上序幕”中,出現了兩個奠定全劇基石的對立形象,天主與靡非斯特,各自代表澄明的、超越的、真善美的天堂與混亂的、墮落的、假醜惡的地獄,在他們之間引發了一場關於人性、人的出路的爭論和打賭,可以說,這場爭論和賭博是全劇基本情節的依托。在浮士德的人生曆程中,不斷接受靡非斯特的誘惑,不斷陷入塵世的煩惱,但又似乎總不甘墮入凡俗,不懈追求。但最後時不待人,憂愁女神一口氣封閉了他那雙好高騖遠的眼睛,在滿世界的黑暗中,他滿足了。至此,天帝與魔鬼的打賭有了分曉:魔鬼靡非斯特贏得了勝利。如果順理成章地返回“框形情節”,應當是:浮土德從此淪為魔鬼的侍從,靡非斯特戲謔地向天帝炫耀自己的遠見!眾所周知,歌德沒有這麼處理,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深入考慮,但我們因此卻也同樣可以挑剔地認為,這個框架是有“縫隙”的。

據此,我可以斷定,進入實際創作狀態的歌德,也因此逐漸陷入了多種情緒的複雜支配當中,他一方麵似乎意識到了浮士德夾追於魔鬼與天帝、墮落與超越之間的“二重性”,並且終究也不大可能勇往直前,他會停下來,也會說“滿足”(不管是因為什麼)。但另一方麵,他又的確對浮土德的奮鬥頗為“偏愛”,這樣他又該為浮土德設計一個什麼樣的首尾兼顧、兩廂討好的人生曆程呢?實際上這種設計是非常困難的,歌德他根本就不可能為浮土德提供一個十全十美的奮鬥模式。於是在《浮士德》中,我們發現了那種貌似強悍的“浮土德精神”的內在虛浮性,從所謂知識、愛情、政治、美和事業這五個不斷超越、擴張、上升的人生曆程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慘痛的悲劇性結果。知識讓人索然無味,愛情讓人陷入痛苦的糾葛,政治把人變成俳優,美可望而不可及,而所謂事業的成功呢,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覺,人陷入了自我欺騙的泥淖。這不是更加深沉的悲劇麼?這個時候,浮土德還企圖總結性地寬慰自己,開導別人:“要每日每天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後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這不就有點空泛,或者說荒唐了嗎?他自己實在沒有獲得真實的自由與享受!這樣的“開拓”、奮鬥,一次比一次地陷入更難堪更尷尬的境地,似乎又談不上什麼“揚棄”,什麼“超越上升了”!

既然“浮士德精神”多少有點“外強中幹”,那麼他的化險為夷的“獲救”也就難以自圓其說了。當浮士德已經落入到一場萬劫不複的怪圈當中:愈是奮鬥愈是悲劇,那麼,雙目失明、鳴金收兵、急流勇退似乎倒是可以理解的,但就在這種尷尬局麵中,歌德讓他“獲救”了。歌德寧可讓天帝自食其言,放棄“君子形象”,也要把可憐的浮士德超度上天。對此,他還解釋說:“這完全符合我們的宗教觀念,因為根據這種宗教觀念,我們單靠自己的努力還不能沐神福,還要加上神的恩寵才行。”在這裏,歌德實際上是承認了自身力量的軟弱與不可靠:如果沒有“神的恩寵”,如果不借助宗教信仰的力量,浮土德將完全是另外一種下場!而宗教力量出現這一事實本身總是與人自身的迷惘、無可奈何的體驗相伴而生的。從邏輯上講,它的效果是在反過來動搖瓦解了浮士德滿懷信心的“立人”觀念:“是癡人才眨眼望著上天,幻想那雲霧中有自己的同伴;人要立足腳跟,向四周環顧,這世界對於有為者並非默默無語。”果真如此麼?浮士德的經曆顯然並非如此,正因為“並非如此”,才又迫使歌德尷尬地重複著基督教義“不斷努力進取者,吾人均能拯救之。”當一個真誠的接受者追隨著浮土德的足跡四處輾轉之後,都難以相信這突如其來的“皆大歡喜”——救贖升天那一道聖潔的光輝終於不能掩飾作品內在精神的裂痕。

這樣,返回頭看,詩劇的基本性質也頗令人費解。當我們考慮到浮土德實質上是愈加走向苦難的深淵時,就毫不懷疑這是一出典型的悲劇。自古希臘以降直到本世紀以前,所謂“悲劇”的戲劇性內涵盡管也發生了諸如自外而內、從人與客觀自然力量的衝突到人與人的衝突這樣一係列的轉變,但在基本精神上卻是一以貫之的,即我們最珍視的、無限向往、苦苦追求的某種理想或價值形態被毀滅。亦如中國魯迅所概括的那句名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浮士德的人生價值中所謂“自我實現”這個最高理想恰恰是幻覺,是生命行將結束,事業即將毀滅前的掘墓之聲,它是大悲劇於浮士德自己,於他所代表的人類皆如此。但是,在事實上,浮土德的確又意外地“獲救”了,他告別艱難的此岸人生,步入光輝燦爛的彼岸,自我超越了。這令人想起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一個具有近代意識的詩人但丁,在經曆了地獄、煉獄的艱難跋涉之後,終於在情人貝亞德的引導下進入天堂。(浮土德則由情人瑪甘淚迎接,冉冉飛升。)既然《神曲》因此被稱為“神的喜劇”(La Divina Commedia),那麼《浮士德》又未嚐不可呢?尼柯爾在考察了西歐戲劇理論史之後提出:“所有偉大的悲劇都是提出問題,而不提供解決的辦法。”顯然,《浮士德》既提出了人生存的窘迫、超越的艱難這一問題,卻又勉力提供了宗教式的解脫之路,它的戲劇本質是不統一的、不嚴格的,難以定位的。

在人類文化史上,如此偉大的震撼著好幾個世紀的作品,卻竟然在基本的藝術精神上蘊藏著這樣的裂痕,這幾乎是不可思議也實在不能讓人接受的。所以自《浮士德》問世以來,關於其戲劇性質的闡釋就從各個不同的方麵展開了,但都又不自覺地將它引向一個“統一”的結論。我國學者接受蘇聯戲劇理論的影響,提出:“樂觀主義的悲劇說”,試圖消除傳統的“片麵”,以求對浮士德精神的雙重意義都有一個較“全麵”的把握。但這依然是在另一個層次掩蓋了我們對作品固有“裂痕”的深入認識,實際上也改變了西方文化固有的悲劇觀念。我們認為,將作品固有的各種特征(包括缺陷)發掘出來,這才是接近“全麵”認識的第一步。

西方現代闡釋特別注意“裂痕”這一概念,在巴爾特、德裏達、卡勒等人看來,那些西方文學和哲學的主要作品都存在“由於運用語言所難免產生的矛盾和不確定性,因而早就有了裂痕”。因此,這些作品的意義都可能在一片“符號的遊戲”中被顛覆、被解構,解構主義由此誕生了。當然,西方解構主義者從根本上否定了作者的意義,把瀆者的個體消費與闡釋自由誇張到了不適當的程度,本文無意如此“偏激”,我們仍然充分重視作者在一定程度上的“權威性”,而隻是強調,即便就歌德自身的創作曆程、藝術經驗及人生態度而言,《浮士德》的“裂痕”也大有認識的價值。

結合歌德的人生、創造境況來分析,《浮士德》的“裂痕”似乎還是事出有因的。

首先,這是歌德創作過程的漫長性所致。正如我們所知道的,《浮士德》的創作囊括了歌德的三個主要時期:狂飆突進、魏瑪古典主義以及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前後時間跨度60餘年,歌德從18歲到82歲,其不同的時代特征、不同的人生感受都滲透到了創作之中。如“天上序幕”中天帝與靡非斯特打賭這一情節創作於1797~1801年間,其時歌德正值壯年,他係統地將這以前創作的若幹片斷整理成文,是為《浮士德》第一部。在這時候,詩人心中較多地激蕩著青壯年時期的激情與個性,他有信心接受人生的一切艱難,包括天帝與魔鬼的這種賭博,有毅力在天堂與地獄之間頑強奮鬥,也敢於開拓“無窮無盡的奮鬥”這條遙遠的道路。但是30餘年過去了,已經走向人生盡頭的這位耄耋老翁算是曆經了滄桑,許多早先浪漫的激昂的理想在大浪淘沙中被磨蝕了,揚棄了。所以歌德自己也說第一部“幾乎完全是主觀的,全從一個焦躁的熱情人生發出來的”,屬於“個人的半蒙昧狀態”,第二部“所顯現的是一種較高、較廣闊、較明朗肅穆的世界”,屬於“幾乎完全沒有主觀”的理智狀態。

一般地講,理智是老人的特征,但這樣籠統地概括也容易混淆問題的實質,在我們中國文化的觀念中,所謂“老人理智”就意味著與世無爭、息事寧人,意味著洞悉人生世事之後的世故與矜持。但歌德的“老人理智”顯然不是這個涵義,老意味著日趨接近生命最大的奧秘——死亡之際的特有的那深刻而坦蕩的選擇,這有兩個前所未有的收獲,其一是對自身生命曆程的反省與思忖,其二是對整個人類進化曆程的探索和小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