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破陣(1 / 3)

耿蒼懷見那駱駝不斷對水嘶鳴,心下納罕,他躍下沙洲,走到那駱駝身邊。那駱駝把他盯了一會兒,似認得他。耿蒼懷也覺這牲口頗有靈性。忽然那駱駝一口咬住他衣襟,向前拖了一步,然後鬆開,下水向前泅去。

耿蒼懷急於知道駱寒下落,顧不得衣濕,也跟著下了水。一手挽住那駱駝的尾巴,隨它前行,隻幾步,那駱駝就遊向山壁間。——山壁下的水流本急,對平常人來講橫渡是件難事,但如何難得住那駱駝與耿蒼懷?天太黑,到了那山壁底下,耿蒼懷才發現那山壁間居然有一條石縫,縫不大,僅容一人通過,一股溪流就是從這裏注入長江。耿蒼懷暗想:不會是駱寒與趙無極一路水戰,被趙無極引進這裏了吧。這時那駱駝不斷低嘶,似示意耿蒼懷進去。耿蒼懷一看才明白,那石縫過小,而駱駝的前胸太寬,擠進不去,怪不得它在沙洲上焦急萬壯。耿蒼懷吸一口氣,雖知裏麵隻怕也是崎嶇艱險,但他一向急人之難,拍拍駱駝頸項,還是一頭鑽了進去。

那石縫裏水也頗深,又格外涼,雖剛入十一月,已有冰寒徹骨之味。耿蒼懷一路上溯,兩邊石壁多生青苔,滑不留手。直泅了有一裏許,前麵忽有枝葉遮蔓,雖然在黑夜中,盡是深色黑影,耿蒼懷卻已猜到要見天了。果然耿蒼懷撥開那樹叢,就見這條石隙已盡,麵前視野一寬,竟是一個山穀。耿蒼懷一愣,已覺出趙無極隻怕是有意引駱寒到此。才一出水,耿蒼懷就覺出穀中有人。他立即屏息靜氣,借水流的淙淙聲向前潛行。沉沉夜色中,隻見一塊塊大石散落穀中,那條水流分成數道從大石間穿過,點微月光下微微泛著光,象是幾條在暗夜中一閃一閃的綴銀細帶。

水擊石上,其聲清泠。耿蒼懷借一塊大石掩住身形,然後才向穀中打量去。卻見這穀頗為奇怪,內寬外窄,成一梨形,而且好象是一個死穀。穀中一塊大石挨著一塊大石,大的方圓徑丈,小的最少也有千餘斤重,都散落在這山穀裏,漫無規矩,仿佛洪荒之前仙人在這裏下的一盤棋,局殘時,棋子散亂,仙人已渺,隻留下一塊塊大石讓後人震驚。

然後,耿蒼懷才注意到這些大石此刻霧氣隱隱,似有章法。仔細一看,卻似一個陣圖!然後他才看見在外圍的一塊大石頭上,正坐了個黑影。別的看不清,隻覺那人衣著短小,頭上挽了個小小的髻,已頗散亂,他坐在大石上的姿態也不輕鬆,而是相當緊張。黑夜中他似沒有睜眼,因為耿蒼懷也沒看到他臉上一對瞳仁的反光,但他的耳朵不斷在動,似乎練過“天耳通”的功力——這麼黑的夜,原是不需要睜眼了。然後耿蒼懷才注意到他雙手的十指似在不停地在抖。耿蒼懷運足目力仔細看去,卻見他那雙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掐算。耿蒼懷耳尖,已遠遠聽他喃喃道:“陽始於亥,陰始於巳,冬至日在坎,春分日在震;夏至日在離,秋分日在兌,四正之卦,卦有六爻,爻主一氣,餘六十卦,封主六日七分,八十分日之七,歲十二月,封以地六,候以天五……”

隻見他口裏念念有詞,耿蒼懷也不知他在念些什麼。忽那人一抬頭,仰首看天,大叫道:“是時候了”,人已如飛躍起,掩入那大石陣中,先在東首找到一塊有半人多高的石頭,向東推了有二尺。然後,連翻帶轉、身形連動,又一連翻動了數十塊小石頭。他也似在趕時間一般,生怕慢了一瞬。耿蒼懷已明白這是個石陣,他剛才念的話也好似有一些出自《周易》。耿蒼懷雖略讀過兩本書,但《易》理艱深,對之望而生畏,也就從未想去研讀。這時見這大石陣及那人的作為,似是這石陣排布分明要上幹天象、下得地利、加上那一人的人謀——坐在大石上的籌算,才能成形,其中繁複驚人,隻怕威力非小。耿蒼懷心裏暗戒:自己可不要陷身在這石陣中了。他從來行走江湖,卻也沒見過這麼大的石陣,於五行數術之學更覺得迷離恍忽。隻見那陣內有些大石頭之大,怕不有好幾萬斤,看那人搬那幾塊小石頭已累得氣喘籲籲,想來那大石也不會是他布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擺放之奇,匪夷所思,隻怕也非天成,必為人為,看來定有前代奇人於此布陣。隻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這麼一個百災萬變、氣象獨具之石陣來。

耿蒼懷忽一拍頭,想起石燃似提起過“破陣圖”三字,難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大石坡?他想起從小學藝時就在師父口中聽到過一句口號,叫——“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大石坡上大石響,但見仲春草木長;大石坡上亂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大石坡上語如鍾,廿九高手逝隨風……”——難道這裏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遺跡?

——相傳本朝伊始,太宗年間,天下已定,武林中卻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他名叫歸有宗。字必得,少具夙慧,長逢機緣,修為勤苦,巧合連連,竟成為一位絕頂高手。後來,因緣即遇,他與太宗皇帝偶然邂逅,一見心許,此後兩人私交甚篤。雖然一在廟堂,一在草野,一貴一逸,卻不以身份見疏。

一日,歸有宗見太宗皇帝麵含憂色,不由問其原因。太宗皇帝答道:“此時天下雖定,但朝廷之上、擁兵者重,草野之中、也不乏英雄。朕頗識武技,雖不如賢弟精擅,但也覺天下之大,豪傑倍出,得此更是如虎添翼。所謂兵者為凶器,此輩豈肯盡都雌伏而終?他日必為天下禍亂之始。何況此時天下雖定,民心未安,中原疲弊,怎再禁得住這一場亂象?我日夜憂慮,正是為此。”

歸有宗是一位大豪傑,當時大笑道:“皇上,我看你太多慮了。朝廷之上,有你坐鎮,誰敢反覆?至於江湖之中,還有我在,也不信他們能翻出天去。”

太宗答道:“唉,有你我在,自然還好說,但到了子孫輩呢?我趙家之後,都是生長於承平,他們到時怎鎮壓得住?至於江湖之中,你也不能長命百歲,何況你又不肯收徒。即使收徒,也不知徒兒佳否?待你我百年之後,天下更當如何?如有變亂,蒼生又苦了。”

歸有宗聞言動容。據聞那位前輩於是發願,即然兵者為凶器,他就要銷盡天下之兵!他說到做到,與太宗相約,各理一攤。其後太宗創立府兵製,削盡天下兵權,倒置幹戈、覆以虎皮;放馬南山,不複輸積。而那位前輩也窮三年之力,於長江之濱一處秘穀中,尋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遺跡,殫精竭慮,布成一陣,然後柬約天下名門大派武學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異士,共得二十九名,盡困於此大石陣中。故老相傳,這二十九人,竟無一人得脫,所以本朝武技,雖承漢唐,卻遠遜昔日。雖間或有一二高手湧出,卻也是燦爛一時,難成大觀了。

——思念到此,耿蒼懷心中一歎,難道這就是大石坡?否則、憑趙無極之力,也布不出如此豪蕩大氣。可困天下英雄於尺寸之間的大陣,加之他是宋室子孫,也是該知道這長江之濱有此一陣的——耿蒼懷已認出那短鬢老兒正是趙無極。他凝目細看,倒要看看這大石坡上之亂石陣有何妙處,竟能困住二十九位高手,其中還有一位就是耿蒼懷這一門的祖師爺古山公。耿蒼懷藝出嵩陽,但隻是記名弟子,古山公正是在國朝之初曾讓嵩陽一派輝煌一時的高手,至今嵩陽勢微之後,提起來還可讓嵩陽六陽門弟子揚眉吐氣一下。耿蒼懷入門之後,就覺本門武技七零八落,若不是他細思精練,加以自悟,斷斷到不了今日之境。如今他藝已大成,不由更關心本朝武藝源流——閑話少提。隻見這大石坡上大石陣,分明以大石為經緯,布局巧妙,其間關竅之處,隻怕卻在那些雖也頗重,但一個高手還可推得動的足有半人高的小石頭上。那些小石頭散落在一塊塊大石中,石上頗有摩娑後的痕跡,耿蒼懷不遠就有一塊,想來當日歸有宗前輩陣成之後也曾排練辛苦。他這裏想著,卻見趙無極已經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塊大石上——那塊大石位置奇特。雖不是最高,卻可俯瞰全陣,隻聽趙無極喃喃道:“還好,總算在醜時三刻以前挪完了。”

耿蒼懷向他改動好的陣中看去,果然氣象又是一變,黑影幢幢、殺機無限。忽聽一個清銳的聲音道:“趙老兒,你以為憑這堆石頭當真就可困我七天嗎?”

趙無極額頭一皺,——他已是焦頭爛額。那日,他把駱寒引入此陣,滿有把握,縱使他一劍鋒利,但隻要一入這陣中,憑陣中的森然萬象,保證不是他短短一劍對付得了的,自己還不是想困他幾天就是幾天。

可結局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這陣的威力當然在布陣之人。此陣處界無傳,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誌向武,才有所聞。幼年時於大內“琅琊閣”中得了此陣秘圖,大感興趣,就抄錄了一份。靖康亂後,他久住江邊,想起幼時所聞,才得以加意訪探而得。然後窮十年心智,才對其中機竅運行有所心得。駱寒弧劍雖利,但不信他對付得了歸有宗這等大宗師窮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這深通“易書”“洛緯”的高手坐陣的大石坡上亂陣圖。據傳歸有宗當年布得此陣後,也極為興奮,在一塊大石上刻道:“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宏兮,萬物為銅。”心中得意,由此可見,他短短幾句銘文,要煉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塊石頭現在就在陣的正中,距駱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處,駱寒正在那裏負手沉思。趙無極想:自己固然及不上歸有宗,但那駱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隻聽駱寒清嘯道:“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一樣的話了在他口中念來就不一樣了。句句結尾都已非斷論,而是疑問,或雲質問!隻聽他道:“嘿嘿,我卻不服!你是趙家後人,果然有皇帝老兒那些個以天下萬物為芻狗的臭脾氣。但天下之物,都是你說煉得就煉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爐,且煉煉我這荒僻之鄉,化外之境,非金非銅、無所稱、無何有之物!”

說著,隻見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劍光是漾起的,瀲灩如波光水色,在這暗夜裏有一種令人心醉的璀璨。隻見大石坡上,風雲忽起,駱寒已抓準機竅,向東衝去。他一動身,趙無極已覺不好,立即撲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兒都方便,所以他雖後動,還是攔在了駱寒前麵。隻見他從空中撥棍而擊,他那棍本長,是太祖‘齊眉’,這淩空一擊,加上石陣之威,果非小可。駱寒偏是在氣勢上不肯輸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劍,硬接趙無極齊眉之棒!

隻聽‘叮’地一聲,劍棒相交,聲雖不大,卻火星一燦。駱寒不全是硬接,短劍已順棍而上,直削向趙無極手背。趙無極左手立時一鬆,用右手執住棍的另一端,將這頭直向駱寒胸口撞去。駱寒虛握住棍頭伸手一帶,短劍卻圈向趙無極咽喉;趙無極一縮頭,發髻上的布帶卻被駱寒劍鋒帶到,立時削斷,一頭頭發登時披散。他不慌,借機左手又撈住棍頭,雙手一掰,那棍就見一彎,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過,隻不過那時的一式是“矢射天狼”。這時卻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後鬆手一彈,棍尖挾著一股氣流直彈而出。駱寒力弱,當不住他這一棍的彈力,伸手以劍尖向他棍頭一點,雖避開,人卻已飛退回陣。趙無極長發披散,將適才露了些破綻險些讓駱寒逸出的那塊石頭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抬起頭來——微微星光下,他麵上皺紋深刻——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人?隻要稍有縫隙,他似都可能隨時如水銀一般逸出,如果不是這亂陣圖,真不知天下還有沒有困得住他的東西!自己已盡全力,這兩日多以來的發揮更是超出他平時對這“破陣圖”的領悟。但駱寒武功全不依常理,不講道理,這三日雖困得他住,但他每一擊,都是向趙無極思維悖反,萬難逆料之處擊來。有數次嚇得趙無極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學至理,可惜趙無極已無暇參悟。如果不是這大石陣果然大觀,常常有趙無極未曾預見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隻怕這時早已被駱寒逸出陣外。圍困以來,隻頭半天趙無極能還稍有閑暇,喝兩口自帶的小酒,後兩天多以來,他就沒吃過一口東西。直至此時,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陣困住了駱寒,還是駱寒以此陣拖住了他?

這時,趙無極腦中不由想起了他從小就麵對的太極圖中那副“陰陽魚”。兩魚相抱,何者為陰,何都為陽?《易緯》中說:“反舌有舌,佞人在側”,自己與駱寒此情此景,不就象反舌有舌一句?更象那兩尾陰陽魚——是陰起於陽,還是陽抱於陰?是有是無的反麵?還是無為有的全部?趙無極白發蕭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雲——“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複;艱貞無昝,勿恤其孚,於食有福。”

“《象》日:‘無往不複,天地際也’”

——困人者恒自困之?

趙無極這裏沉吟細索,耿蒼懷卻在想著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糾纏,卻想起一些世務——太祖太宗,與歸有宗,俱為一代豪雄,但所作所為——削盡天下之兵,以為安逸;奪淨萬民之權,以為永固——就真的對了嗎?

他想起有宋以來,從開國至此,就內亂不止,外患無已。都說國乏棟梁,野無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這般自去其勢,朝廷內削盡兵權,江湖內困盡豪雄——盡削天下之兵以求無兵,盡愚天下之民以求無亂。從此天下如廢——以此換來的太平,能長久嗎?又是真的太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