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破陣(2 / 3)

他望向陣中,隻見陣中大石星羅棋布,神奇鬼博,駱寒正站在其間,卻身形削挺——這少年平時看來疲憊,但每遇困境,反現鋒芒。大石坡氣象萬千,卻似也淹沒不了他的氣勢。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劍上眉上,俱有一股這巨石陣圖也困不住的奇氣別才!他這一站就是數刻。天上啟明星起,已過半個時辰,駱寒忽叫道:“趙無極,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陣法於卯時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時三刻,遠處忽傳來隱隱雞啼。趙無極忽又動了起來,他要趕在寅時已盡,陽氣初吐之前立刻變陣。隻見他步履匆忙,於石陣間盤旋疾走。轉眼之間,他已又挪動了十幾塊大石,然後抬頭看看天色,似頗為急迫,又加快了手腳。耿蒼懷見他這次的變化,更是精微。適才、趙無極坐於大石上,靜默無語,苦苦籌算,看來這次他也是嘔血而謀。耿蒼懷決定要助那駱寒一臂之力,瞄住趙無極所挪的最外緣的三抉石頭,悄悄掩去。他手腳極輕,加上趙無極再未料到陣中還會有別人在,全無發覺,自顧忙他的。悄無聲息中,耿蒼懷已將其中兩塊偷偷挪動了半尺。

耿蒼懷也不知自己挪得對不對,這半尺之挪對駱寒有害還是有助,倒是擔心自己無意中觸發了這陣中更厲害的殺手。隻見陣中黑影幢幢,似是沒什麼變化。此時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駱寒剛才的話,要破此陣於卯時初刻,不知怎麼,手心微微覺得出汗。趙無極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塊大石上,沉默不語。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這一刻對三人來講意義大不相同。駱寒是誌在必得,耿蒼懷是堅決援手,趙無極卻是感到疲累。想這陣法在夜中的變化有些自己似是還沒想明白,隻要抗過了這一刻,也許明天白天,可以過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來這三人也沒想到會有一天在同一處山穀裏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後,微光一露,浸出天際。隻聽駱寒一聲長嘯,聲驚數裏,一穀內外,夜鳥紛飛,在天上雜鳴不已。然後,一道劍光就隨著那微微的晨光漲起,如水銀浸地,奇花初胎,綿綿然,泊泊然,頗非駱寒以前的劍意。其勢雖慢,卻無可阻擋地向陣外滲去。趙無極也一聲大叫,抓起齊眉棍,飛躍而起,棍影如織,從天罩下。

耿蒼懷無暇細看他們,沉腰運力,直向第三塊石頭擊去。那石頭雖重,卻也應聲被他推開三尺有餘。他猶嫌不夠,將後背靠在一塊幾近萬斤的大石上,運盡平生氣力,猛地一靠。好耿蒼懷,連那萬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後他就見陣中似乎瞬息一變,石頭還是那些石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光的原因,看著卻明朗多了。但那塊大石太重,馬上重新還原,耿蒼懷險些有脫力之感,眼前一黑,卻覺得陣中局勢又是一暗。看來、這陣不是說毀就毀得了的!

這時他聽到傳來駱寒一聲笑。他的劍芒與趙無極的齊眉棍傳來一片交擊之聲,“叮叮叮叮”。趙無極一接之下,才驚覺駱寒出手搶的就是天光乍現那一線之機,那一刻,這陣中似有些破綻。他全力封擋,無奈覺得陣勢在他封擋中卻晃了一晃,隻那一瞬,駱寒連人帶劍已隨天光逸出陣外。趙無極愣了一愣,見駱寒已躍至一塊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氣,猛虎出柙,初脫桎梏,其爪牙之鋒銳可想而知。趙無極頭皮一炸,可不想在這時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聲,卻向陣心逃去。駱寒惱他三日之困,這時正要以牙還牙,見他舉動,不由一愕。這大石陣太過繁複,他也不敢輕易追入。那趙無極已笑道:“駱小朋友,你的劍術悟性,實在遠超小老兒此前所逆料——原來我以為能憑此陣困你最少七日,到時,放不放你還看我的興趣了。你也不過是能給袁老大找找麻煩而已,如今看來,哈哈、哈哈,你隻怕當是當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對搏之力的人。嘿嘿,我與堂兄此前也曾數次冒險、試圖透袁老大入此陣中,誰知他全不上當。如今看來,他沒來、不知是他的造化還是我們的造化。我隻拖住你三天,但這三天,隻怕也足夠了。駱小哥兒,咱們回頭還會見麵。”

說著,他衝耿蒼懷藏身處恨恨瞪了一眼:“那塊石後卻是哪位高人?嘿嘿,以這份功力,現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隻有耿蒼懷一個了。如非得你之助,駱小朋友脫不脫得出此陣還是未定亡數,朋友之德,我趙氏兄弟記住了。”

說完,他更無多話,躍入水中,順流而去。

耿蒼懷見他遊遠,才露出身形。駱寒正在收劍,他的劍無鞘,以一塊布包裹,卻是藏於衣袖中。他本就瘦,這三天粒米未進,一個小腹更是凹了進去。耿蒼懷隻見他彎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臉,溪水冰涼,讓他年青的肌膚繃得更緊。幾天水米未進,他淡褐色的肌膚顯得有些蒼白,但更見精神。耿蒼懷一向覺得自己話算少的了,哪知駱寒卻更孤僻。他洗完臉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來這一戰,對他消耗也頗巨大。他在那裏等待天明,穀中草木漸漸清晰起來,這是個冬日,原上草,朝露唏(日字旁,打不出),晨光裏已帶著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涼。然後那個少年似是休息完畢,站起身,吸了口氣,躍入水中,返遊向江畔。

耿蒼懷跟著他,到那石隙將盡之外。駱寒就撮唇呼嘯了一聲,石隙外,登時傳來一聲駱駝的歡鳴。一主一畜兩鳴相應,山穀回響,極為歡躍,連耿蒼懷聽了都暗覺歡喜。轉眼間已見沙洲,那駱寒跳出去就與駱駝抱在了一起,雖然他低著頭,見不到他表情,耿蒼懷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高興。

耿蒼懷還想和他說些什麼,這時卻似乎覺得說不出口了一般。袁老大、緹騎、畢結、白鷺洲、江南武林之亂……所有這一切,這些似乎都和這個少年不在同一個世界。他關心的不是這些,他雖劫鏢、殺人,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個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從別人的世界走過,也一副滴水不進的樣子,但也讓人疑問——那他為什麼來?

耿蒼懷默默地想著,不知道該怎麼走進他那個世界去。

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大石坡外陪這少年整整呆了三天。他雖遊俠江湖,風餐露宿,但也很少住在野外。看那駱寒,卻似在野外住慣了一般。駱寒這三天,寡言少語,除了偶爾給那頭駱駝刷刷毛外,就是睡覺。其實他連覺也睡得不多,大部份時間都是潛入大石坡,獨自靜坐、看那亂石陣。

耿蒼懷也是好奇這駱寒行徑,便也隨他一齊去看。隻見駱寒就坐在趙無極那日坐過的大石頭上,支頤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餓,一天不吃東西是常事,耿蒼懷都覺陪他不起。

耿蒼懷頭一次見到這大石坡是在暗夜,如今白天觀來卻又不同。這接連幾天下來,都是難得的好天晴日。冬日融融,霜天凜冽,那大石披也就更顯出氣勢雄壯。其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更俱有洋洋大觀之意。駱寒坐在那顆大石上顯得人好小。——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麵前、近觀天地的時間,隨著年齡的增大卻往往越來越少。這些年來,耿蒼懷奔走風塵,也少有這獨對自然之趣了。耿蒼懷看著那個少年,不知怎麼就有一種感動。這駱寒無權無名,胸中也無權名,久處塞外,甘於寂寞,觀他神色,卻能每於萬寂無人之處,獨返天地之初,窮一己之智,獨參造化。就憑著那柄劍、那支手,麵對著天地洪爐,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紀,真是難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為何?——人生為何?人死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這些都是耿蒼懷年輕時蔭動於心裏的人生大問題。但社會太大了,耿蒼懷自己所治之學、武學,也太浩瀚了,浩如煙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問題,都退讓於身邊一些小問題。這場人生讓人無需遠慮,隻有近憂。

近憂是苦的,但遠慮——空空茫茫,無際無涯。宇宙是什麼?人是什麼?時間是什麼?我之所在是什麼?所有這些,如洪荒怪獸,令人驚怖。一時,耿蒼懷不無悲苦地想起自己和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很好,他應該不怨,無論如何,人都是要在這個社會中生存的,是它給你生存的意義——廉者取名,貪者取錢;細弱小民戀於鬥室之溫存,雄才大略者欲博天下之威權;富誇鄰兒,色誘萬乘,俱欲趁一時之心;下三尺小河兒摸些蝦兒,於百尺高樓淫一婦人,也能算平生之願;入世取利,避世稱賢;踐踏萬人而得尊榮、誰榮誰辱?獨戀蟲蟻而號奇僻,為失為得?至於老叟抱甕、米顛拜石……這世界總會給你一個生存的意義的,隻要你——先承認它。

但那駱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獨逸於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稱教化,但他自居於化外。“化”是什麼?好多人沒有想過。耿蒼懷至此也才明白為什麼駱寒那一劍之利、一擊之勁、一躍之疾、一弧之僻,都成人所難擋,已所未見的了——實在為他在武學一道上已走出很遠。武學一派,洋洋如橫沙瀚海,包容無數;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義倍出。當年華山派有劍、氣之爭,少林也不斷衣缽之亂,各家各派,求的是一個傳道,但那‘道’都是傳下來的——前人開基,後人裝點,一堂一室,一架一構,都出於眾手。縱難說洋洋大觀,也實結構紛繁;不說美侖美煥,卻也都有些機巧獨擅。所謂出手相搏,就是拿這一家一派的套子來罩你,你但有沉迷,無不陷落,就看你的功力高還是他的手段深了。但那駱寒卻一劍獨逸,拋萬般法門於不顧,遠溯武學之前。獨探源頭,當然自得活水,雖然其間之困惑煩難,空虛渺茫更較他人為甚,但、他確是做到了所承別傳。

——其實,在無數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學,在浩如煙海的源頭,實在是無門無派的。那是有意識之初,天地鴻蒙,隱約一線。如今千門萬派,通向那裏的,接在源頭的,往往也不過是那麼一個點,悟及於此的,萬無一二。耿蒼懷武學之成,實是在三十歲時聽了一個文士的話。那文士說,“為學如求所成,當尋得語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蒼懷由此而悟,學武如欲有成,也當返到有招式之前,其實站在源頭那兒,才是一片全未開拓的荒原。此處,文武殊途,卻可同歸,孔孟觀之,說:“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無定力者,必沉溺無限,為小民細智所未宜輕至。”悲憫眾生,故言“敬鬼神而遠之”,垂五經六藝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開萬世不易之基,雖有癬疥,終成大德。百千年來,董仲舒,韓愈,一代代大儒,疊房架層,建構人倫,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讓萬民兆姓的思想安於其中。行有常則,動靜有止,不致於麵對意識荒漠中那難以預料的狂風暴雪而已。

因為、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殘人生存的意義。此外,老聘有老聘之道,莊周有莊周之道,我們後生小輩,但有歸心,無不是托庇於其羽翼,才於蜉蝣之生中偶得意義。——就象耿蒼懷以劑民利世為已任,以家國之念自我振作,以抗人生之無常、物理之殊異,細細想來,也不過如此。所以他為那駱寒感到感動,敢獨麵空茫的人無論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這少年,他都不會再想起這些了。

想著、耿蒼懷步入陣中。這一堆石頭,一經人意發動,竟威力如許,他的心中也自駭異。如今控陣之人已走,石頭也就成了隻是石頭而已。他走至中間那塊大石旁,果然上麵有一代武聖歸有宗刻下的字。耿蒼懷抬頭望去,鐵鉤銀劃,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隻見那塊大石,氣象獨具,石麵上,字字俱如拳頭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卻是賈誼的《鵩鳥賦》,篇尾注明了出處——如果不注,耿蒼懷也不知是何來曆,引的那一段文字卻是:

……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是控搏;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憂憤深廣,耿蒼懷一時都愣住了。一回頭,那駱寒還在那塊大石上無語靜坐。他悟到了什麼?——耿蒼懷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裏,耿蒼懷於睡夢之中,猛然驚醒,卻是駱寒縱聲高嘯。他的嘯聲也非同常人,清銳嘹唳,出於丹田,返自虛穀,若有形質,直幹鬥牛光焰。耿蒼懷知他必有所得,抬起頭,隻見滿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嘯卻是這天地的生人之氣。這一嘯足有盞茶才停,附近村民聞得,恐如夢中禪諦;如有過路高手聽得,更不知當如何驚駭。

第二天,駱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駱背上的革囊裏找了一套換洗衣服,把渾身上下徹底洗了一洗,才重牽著駱駝上路。他似知有耿蒼懷同行,不知是否出於禮貌,並不騎上,隻牽著那頭駱駝步行。耿蒼懷也就上路,與他始終有個十來步的距離,兩人就這麼一路無話,一前一後。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樹鋪打了個尖,晚上卻歇在了石橋。

石橋鎮子好小,——這時他二人已出安徽,進入蘇南地界。一路走來,已覺口音變化。那少年牽著駱駝行於市集,雖不免怪異,但他和當地百姓卻頗合契。雖然語言不通,但連比帶劃,也讓他找到了宿處。小鎮的一條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