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少小孩兒追著他的駱駝不放。那駱駝有些不耐,駱寒卻似對那些孩子頗為友善。有膽大的孩子不時伸手摸那駱駝一把,然後哄笑一聲,自己把自己嚇得散開。然後見駱駝與駱寒俱沒反應,便又聚上來。那駱駝不時看向駱寒,似不想忍耐,但駱寒麵色平靜,不作反應。耿蒼懷見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種歎了口氣的神情,默默忍讓著那群頑童,順著他主人的意思,隨那些頑童搔擾算了。
找到“君安棧”,駱寒掏出塊碎銀子,要了一間房。耿蒼懷見他劫鏢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讓他意外的是,這時駱寒卻回頭衝他一笑,和他說了三天來的頭一句話:“我沒有多的銀子,請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間房吧。”
耿蒼懷一愣,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從來寵辱不驚,這種感覺,自己想來也覺好笑。那客房卻隻一張床,駱寒叫店夥拿門板又搭了一張。他不要被褥,於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倒也利索。那房間的牆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駁駁,各具異形。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和這孤僻少年共處一室。
兩人用過晚飯,那駱寒洗了臉,躺到硬板床上,才跟耿蒼懷說了第二句話。這是一句問話——“你找我何事?”
耿蒼懷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見。”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代人傳這麼一句話。
駱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傳話給他,所有帳明年再算嗎?”
耿蒼懷一愕:“那我倒不知。”
駱寒一時便不說話,耿蒼懷坐在床帳邊。小鎮的人歇的早,外麵已經很靜了。駱寒無話,耿蒼懷象也找不出什麼話說。想了想,脫了鞋、合衣就在床上臥下。躺了一時,覺得身上奇癢,才發覺有跳蚤。駱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蒼懷伸手捏死了幾個,側目向駱寒那麵望去,卻見他人似平躺著,其實全身隻有枕骨和後踵實接在床板上,除這一頭一腳外,全身筆直懸空,竟和床板相距一線。耿蒼懷一駭——還沒見過人這麼練功的,然後不由失笑。他眼力好,運足目力,就見駱寒全身崩得緊緊的,連臉上也是——因為他那床上也並非沒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幾個,有時就見駱寒眉毛跳了一下,卻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麵皮膚上已有幾個紅點,可咬他的那幾個跳蚤卻苦了,因為駱寒在它們一咬之下,就把皮膚繃緊,竟讓它們撥不開嘴。他也真稚氣,並不伸手去捉,人與跳蚤就這僵持著。耿蒼懷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紀,還沒見武林中有這樣的“人蚤大戰”過。
又歇了一時,耿蒼懷實在忍不住,隻有坐了起來。油燈還亮著,耿蒼懷見那駱寒已閉上眼似睡著了,就伸指一彈,把油燈彈滅。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讓耿蒼懷頗起今夕何夕之感,心裏影影地想起了小六兒、還有……聘娘。“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說的就是這樣一種時刻的心境嗎?他們現在怎樣了?有否在念及他?
夜涼如水,那抹微涼就象耿蒼懷心底的思念,象茶中之味,雖淡,卻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對生存的依戀。
良久,駱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來他沒睡,耿蒼懷要答他這個問題,籌思良久。他輕易不做答,但有答案就務盡詳細,因為,這關乎駱寒與袁老大可能的衝突——這是一個有關生死的問題。
好在駱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蒼懷才開口:“他是我畢生僅見的高手。”
“他今年該有四十六歲了。其實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亂離之中。據說他小時因為家裏有一塊奇石,被朝廷花石崗征用,為運那塊奇石,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師習藝,卻數度被同門攻訐,也數度被迫破門而出。但他生性堅忍,開始習得的隻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劍’,因為有一字與他的姓語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絕世劍法。那他自己改異的劍法我見過——那時袁辰龍才二十四歲,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有的卻是魄力,是堅忍。我與他相識於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時。那時他武藝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擄去,聽說他追蹤千裏,於十萬大軍中幾進幾出,數度喋血,還一度重創於金人高手左將軍金張孫手下,傷重幾死,費時一年零二個月,才從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後、他更自發憤,漸漸鋒芒俱出。‘一劍三星’就是那兩年敗於他手下的。據說他義氣相召,那時聚在他身邊的就很有幾個人,可能那就是現在莫餘所謂‘轅門’的前身了。”
“從靖康之難起,我聞說他投入宗澤軍中,因個性太強,屢進屢黜,但功勞顯赫。康王渡江時,他位列護扈,其後金兵南下,康王一度輾轉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僥幸能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親兵的護衛可謂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後,他功勞又幾度遭人冒認,袁老大一時沉於下僚。而趙構也一度因為讒言,還將袁辰龍棄置不用。但他並沒閑著,在江湖之中,勢力漸張,爪牙初成,羽翼潛就,其間他也有幾次小小的複出。一是助劉琦剿湘西悍匪,一次是為防金人之刺客,俱都功成。趙構一直不敢完全廢黜他,實是因為恐懼江湖中人,加上還有宗室雙歧的存在,一直不敢捐棄袁老大不用。直至紹興八年,地方動亂,他受命重出,整冶緹騎,由此勢力張揚,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朝廷之消息情報,追捕斷獄——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參予,可謂權傾一時了。”
“那以後,江南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麵。”耿蒼懷說著一歎,他不滿袁老大,有時見緹騎殘暴,實在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維護這麼大一個朝廷,管束好這些巨族豪強,萬民兆姓,他很懷疑自己會不會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是進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一團糟?
耿蒼懷歎了口氣,政治是髒的,可能因為——人是髒的。雖然這一點耿蒼懷不願承認,但他還是覺得:所有的妥協都是髒的。無奈的是,從有人以來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這份髒中,滋滋潤潤、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與陰謀、犧牲與剝削中生存過來的。
駱寒靜靜聽著,沒有插話。等耿蒼懷住口了好一時,才又問:“他的武功怎樣?”
耿蒼懷一頓,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事可不太好評價——人言人殊,每人有每人不同的標準,他不知駱寒的標準是什麼,便笑著反問:“據我回想,你好象在江西跟蹤過我,看過我出手,你覺得我的武功怎麼樣?”
駱寒“嗯”了一聲,默認了跟蹤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還好。”
然後又道:“太規矩了。”
耿蒼懷沒想他會這麼一答,不由一笑,卻聽駱寒很認真的繼續道:“這樣練起來會很累,但的確精深。”
想了下、駱寒又加了一句:“我沒把握勝你。”
他意猶未盡,看著窗外,卻最後加道:“但我也許可以殺你。”
耿蒼懷先一愕,然後明白:殺一人和勝一人是不同的——但他也沒想到駱寒會這麼說。他不以為忤,反覺得這少年倒坦誠得可愛,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說的,那麼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規矩、甚至可以說太不規矩了。”
眼角掃了一眼駱寒,他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但他練來想來也不會不苦。”——這世上有不苦就可以修來的絕頂武功嗎?——你駱寒練得就不苦嗎?耿蒼懷苦笑著想:隻不過每個人以苦為樂的方式不同而已。
“——袁老大的功夫比我博而且深,可能我超出他的、隻是他不似我這愚人般苦練而得的一個‘精’字而已,但他的武功相當霸道。他數入名門,深明諸多拳法,幾乎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所以也可以幾乎不依規矩出招,其勢如狂滔巨浪,瀚海橫沙。我隻年輕時和他試過身手,如今十有餘年沒再見過,但那時他的武藝,思之仍令人駭然。”
想了想,耿蒼懷又道:“江湖名家,多各有絕技,比如我,憑‘通臂拳’、‘塊磊真氣’和‘響應神掌’也算薄有聲名,可袁老大不同,他所學太多,各家各派之絕學秘技他常常不問出處,隻管拿來就用。他又一直忙於世務,沒心思整理廓清,所以,沒人知道他擅長什麼武功。如果可以稱之,隻有把他的各種拳腳器械前加個‘袁氏’之名,比如,‘袁氏羅漢拳’、‘袁氏太平刀’、‘袁公劍’、‘袁門心法’……吧?”
“我這一生很少服人,尤其誌趣不同不足與謀的人。但如單論武功,提起袁老大三字,我隻能說三句評語——佩服、佩服……最後還是佩服。”
駱寒靜靜聽著,並沒有覺得耿蒼懷有誇大之嫌。良久,耿蒼懷一歎做結道:“所以我也給你提供不了什麼關於他的資料。隻聽說他最近有一門獨創的心法,號稱‘憂能傷人’,不知其中奧妙如何。唉,說起來,以袁辰龍的功夫,倒真的到了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隻是,他塵世中要做的事太多,無此工夫,有此工夫怕也無興趣來做。”
駱寒一時沒有說話,最後才問了一句:“那你覺得,我的功夫如何?”
耿蒼懷想了想,欲有所言,似又講不清,想了想,才道:“不好比,不好比。——我也隻見過你一兩次出手而已,輕疾險峻,果非常人所能及,但恕我直言,你的劍法氣象不大,出手似還小氣了點兒。”
這一句似正擊在駱寒心底,他此後一直無話,讓耿蒼懷都後悔,是不是話說直了點兒,但也不好改口。實在是於他心底,已把駱寒看成了自己小兄弟一般。隻不過,這個小弟的大哥要當起來,可當真難了點兒。
以後他們又同行了兩天。耿蒼懷是因為一時左右無事,索性綴著駱寒,看他如何行止。隻見駱寒一路依舊無話,晚上住宿時,也沒再問耿蒼懷什麼。隻是從第二天晚上,耿蒼懷於睡夢中忽聽到磨劍之聲,醒來細聽,卻是從頭上傳來。他一睜眼,見同室的駱寒已經不在。他心裏好奇,出門一望,見駱寒正坐在房頂,用屋簷之瓦就那月華磨他那柄兩尺短劍。
其後的夜裏,耿蒼懷覺得,有時,駱寒似是一夜都不睡,或以手指,或以足背,懸在房梁屋簷、或門外大樹上,練他的腰功腿勁。耿蒼懷見他姿式怪異,也不知他這門功夫的出處,隻有暗暗詫異。
他們這一路還是向東行去。走不了兩天,道上已傳出袁老大不滿駱寒劫鏢殺官、劍傷其弟之所為,已率麾下勁士坐鎮鎮江。勢逼淮上,說駱寒不出,就欲向鏢銀的收主易杯酒討個說法。駱寒行路一直走在江邊荒野小路,道乏行人,這些話都是耿蒼懷去打聽回來的。駱寒聽說後,也沒說什麼,隻是落腳更是荒僻,不再落在客棧,而是荒野小村的農人家裏。因他走的路僻靜,他們這一路上倒真沒遇上過什麼江湖人物,更無人能知他的行蹤,隻駱寒每夜磨劍的聲音更久更長了些。
這些日子來,寒流南侵、漸漸北風凜烈,耿蒼懷都覺得衣服單薄了起來。這晚住下,半夜裏,耿蒼懷就聽門外隱有劍風。睜開眼,卻見油燈還在駱寒榻邊亮著,燈下放了一本發黃的劍式雜譜,是這些天駱寒閑來常看的。耿蒼懷走向窗前,從窗縫間向外望去,隻見庭院之內,北風之中,駱寒正在舞劍。向上看,天上是肜雲朗月,砸在庭中,一院明澈。駱寒劍風勁疾,在嘶嘶北風中獵獵做響,卻聽駱寒低聲吟道:
昨宵晏起風滿堂,
一室穿廂大風長。
風於門外瑟寒木,
一簾撲索子夜長。
獨有一子當西窗,
恍恍夢醒心茫茫。
欲持古卷擁衾看,
還燃一燈影昏黃。
奈何忽有雞聲起,
起著夾衣出橫廊。
不為變夜尋星鬥,
隻恐心事久低昂。
我即少年慕磊落,
誰能教我坦蕩蕩?
耿蒼懷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個“不為變夜尋星鬥,隻恐心事久低昂!我即少年慕磊落,誰能教我坦蕩蕩?”——這一種中宵驚起,舞徹中庭的豪情耿蒼懷已久未曾經。
第二天駱寒便不辭而走,然後兩天之後,耿蒼懷就聽說,就在袁老大勢逼淮上之日,有個少年牽著駱駝在石頭城邊長江畔晃了一晃。耿蒼懷隻覺血脈一張——除了他,這世上,還有誰敢如此獨攖袁老大鋒鏑之所向?
耿蒼懷也一路東行而去,要看看這不可避免的對決是何結果。路上,他看著天上日漸濃厚的肜雲,層層厚積,勢壓江南。有一場風雲激變,隻怕也就要發生在江南的這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