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欣賞奧尼爾在每篇作品上都刻印上自己強烈的個性,他拒絕摹擬和揣臆,所以有時連他的題旨也不容易捉摸。他筆直地創造自己的藝術,每篇戲都是十足的奧尼爾味。他繼承了愛爾蘭民族的神秘感和詩感,無情地抓住人生的醜相,無情地以辛辣的筆表現出來。
蕭乾寫小說時,比如《道旁》,就有意想像奧尼爾的《白朗大神》一樣,把現實和象征,生命和死亡打成一片,用生命詮釋生命。在象征的氛圍裏充滿現實感。(參見《奧尼爾及其〈白朗大神〉》)
亨利詹姆斯是蕭乾非常喜歡的一個作家。詹姆斯認為小說的著重點應在藝術,或者說技巧,在美感,在獲得以形式震撼讀者性靈的力量。他說,一人的作品必須有結構,因為惟有結構才是積極的美。他喜愛沁人心脾的“經濟”,一種有機體的美。他覺得藝術的使命並不在模仿自然,而在由人生原料中煉出更扼要、更精彩的部分,安排得要比現實更有型樣,更為和諧。
蕭乾很喜歡詹姆斯那無從模仿的,影影綽綽而又充滿象征性的抒情文體。詹姆斯式純心理小說的可貴之處在於把小說這一散文創作抬到詩的境界;其可遺憾處,是因此使小說脫離了血肉的人生,而變為抽象,形式化,純技巧的文字遊戲了。這裏沒有勃朗特的熱情,沒有喬治艾略特的善惡感,更不會有狄更斯的悲愴諧謔的雜燴;一切都邏輯,透明,高雅,精致得有如膽瓶中的芝蘭,缺乏的是土氣。
蕭乾還認為心理小說致命的缺憾,是它忽視對讀者感官的刺激。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令人留戀的是那些訴諸視覺、觸覺甚至嗅覺(如草原上的霧)的描寫。當描寫全集中到心理、型樣時,小說必脫離了生活真相。
所以,“新派”小說和“唯美”小說的一個根本短處是,它們能創造意境、型樣、旋律,但在創作人物上,是非常吃虧的。試驗的結果是小說的意境深了,完整了,具有了形式的美和音律的美,但心理小說的一份重要代價便是剝奪了小說中人生的豐富知識,一個個人物仰了慘白的臉,對月自語。小說裏再沒有了外景,再沒有了小小天窗,以透視各角落的人生。他覺得,小說人物的性格是通過戲劇場麵來“表彰”的,那些深奧甚至晦澀的心理小說,恰恰忽略了這方麵的努力。小說最怕的就是脫離了人性本能。而心理小說正是把注意力過多集中到心理型樣,脫離了生活真相。(參見《詹姆斯四傑作》)
單就小說藝術而言,他還是喜歡結構謹嚴的作品,如奧斯汀或哈代。小說畢竟是藝術品,它的優劣應取決於它的藝術。一切成功之作,內容和形式必須是個和諧的統一體,珠聯壁合,相得益彰。主題、思想內容與表現技巧是不可分的。
作為內心世界的挖掘,意識流是很好的一種手法,但小說不能離開人物和人物的行動,即情節。心理的深度不能脫離生活的廣度。他還是相信福斯特在《小說麵麵觀》裏所說的,小說必須得有情節,有人物。情節是框架,人物才是小說的靈魂。一部小說的成敗,主要在於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成功與否。(參見《〈王謝堂前的燕子〉讀後感》)
小說是經過斧鑿、雕琢過的人生,是想象的藝術。想象要有獨創性,孕育想象最有利的條件是一種貪愛自由,身體和心靈上喜好冒險的性格。但光有火熱的情感和奔放的想象,並不能成就好文章。創作家雖最不吝嗇紙張,但要有將現實純煉化的本領。(參見《想象與聯想》、《答辭文章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