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新舊上海》:我這人向來膽小,麵對強權,隻敢在精心設計的文字遊戲裏表白自己的心跡。(1 / 1)

這是《紅毛長談》的最後一篇,同上篇一樣,還是以夢境反諷現實,以夢裏上海反諷現實上海的醜陋齷齪。

紅毛的夢總帶有魔幻色彩,好比一支萬花筒,隨時都會發生離奇的變幻。夢中上海分為兩部分,一邊是舊上海博物館,自然是影射現實上海,一邊是二十世紀之上海,即紅毛理想中的上海。舊上海遍地狼藉,仿若一位癮君子,在病中苟延殘喘。蕭乾這時又設計了一個比喻:用抽簽來解決社會不良現象,以此暗諷國民黨腐敗無能。他說,如今這一帶患肺病的太多了,市政府正用抽簽辦法來減少這種不健康的人口。這裏的肺病顯然不單指醫學上的病態,而是借指當時患了不治之症的整個社會。對於變態和畸形發展的社會,政府不是想方設法去找病因,使社會得以新生,而是采取敷衍了事、粉飾門麵的做法自欺欺人。事實上,紅毛已借一位長者之口用反語道出了病因:人力車夫和妓女還不是因為整個社會營養不良,陽光不夠?

紅毛逛城隍廟引出一則意味深長的比喻。廟裏人山人海,熱鬧不減當年。耍猴、玩魔術、打把勢賣藝的,五花八門,不亞於老北京的天橋。紅毛在摔交上作起了文章,他說他不喜歡中國的摔交,因為首先場地汙髒,比賽雙方衣衫襤褸,營養不良。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歐洲摔交有規矩,倒了的不可再打;幾番失手的,也會點頭認輸。中國的勝將在摔倒對方後還得再踢幾腳。而對手也不認輸,喘著氣爬起來再幹。這已經是中國內戰的翻版,雙方喘息著拚來拚去,既無摔交道德,又永不見真正輸贏。摔交成了內戰的代名詞。人民對於內戰的態度,同不愛光顧摔交場的人們一樣:膩了!這也正是蕭乾超階級反內戰的出發點。從本篇末尾紅毛夢醒的時間看,應是1946年2月10日,國共內戰烽煙正酣。蕭乾對政治曆來謹小慎微,他沒有直接指斥國共的任何一方,而是在精心設計的文字遊戲裏表白自己的心跡。

二十年後的夢裏上海,是座美麗、繁華、人人富足、社會有序的現代文明都市。蕭乾的用意當然不在民生,而在政治。他對於都市的描寫飽蘸筆墨,而對於政治寓言卻幾筆勾勒帶過。如果說平民世紀車是蕭乾隨興想起來的,那外灘公園的民主樂園就是他理想國中的一部分,當由倫敦海德公園的民主論壇而來。在這塊土地上,無論大同促進會、新共產主義,還是階級鬥爭、馬可福音,都有存在的自由,無人幹涉。但這終究隻是蕭乾理想國中自由的伊甸,是個隨著夢醒即破滅的肥皂泡。因此,他的內心是痛楚的,必須麵對現實。而現實中,有時甚至連做夢的自由都沒有。當紅毛做夢弄醒了太太,倆人爭辯起來,窗外有黑影以槍敲窗警告說:不許做夢!

蕭乾在文章結尾處寫道,紅毛夢中的事,西方五十年前就有了,做烏托邦夢,也得在這之上。換言之,曆史上曾創造過輝煌文明的中國當時至少已落後西方五十年,卻仍然內戰不休,執政黨腐敗。何時才能建立西方式的民主共和國呢?這是蕭乾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