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世界經濟格局的人(1 / 3)

然而,改革卻絕非僅僅就此而已。

地方政府的地位雖然尷尬,但是日子並非最難過的。缺錢了,中央可以找地方想辦法。同樣,地方也可以繼續找自己的下級想辦法。至於地方弄錢的法子,可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啦。

90年代初,瓜子的表姐得到一個“好消息”,隻要繳納一定數額的費用,就能夠從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於是,在幾乎掏空了舅舅的腰包後,表姐獲得了城市戶口。隨後,她發現,上萬元換來的戶口背後,根本沒有傳說中必然的工作機會和鄉下人沒有的福利保障。

事情的原因很簡單:在一波一波的、此起彼伏的、大規模的“賣城市戶口”的同時,就是“砸三鐵”(鐵飯碗、鐵工資、鐵交椅)和前文提到過的國家財政稅收體製改革——大批原有的國企職工,伴隨著“隻不過是從頭再來”的歌聲,尚且要下崗自謀出路,原有福利待遇統統撤銷——哪

裏有工作提供給這批新的城市戶口持有者?

2002年,瓜子那80多歲的奶奶終於忍不住憤怒,從村裏走了數裏路,趕到鎮上,指著鎮領導的鼻子大罵他們是敗家子,因為村裏的集體財產都被村委會拾掇拾掇賣掉了。抗戰期間,瓜子的奶奶就是婦救會長,屬於本縣僅存的兩名新中國成立前入黨的老黨員之一。她雖然隻是個農村老太太,並不享受任何特殊待遇,卻也勉強算得是個開國功臣。所以罵人之後,並沒有人為難她。領導們耐心聽她罵完,等她罵累了,失去繼續罵人的欲望之後,用鎮政府的小車客客氣氣地把她送回家——轉身繼續賣村裏的集體財產。

當年聽到這件事情,瓜子唯一的感受即是奶奶老當益壯、豪氣衝天的氣勢,因而很是佩服。然而,在今天,我們感受更多的,卻是鎮領導的無奈——僅僅教育經費就讓他們不堪重負 a,別說還有其他眾多需要支出的項目了。沒有錢,又有一堆任務必須完成,他們還能有什麼選擇?

a 參見《參考消息》2010年11月23日第8版文章:《地方政府巨額債務醞釀風險》。文中提到“最底下的縣與鄉二級政府要承擔65%到75%的義務教育經費”。而義務教育經費,隻是眾多財政負擔中的一個而已。

這個舉措,很明顯是當時的地方政府為了舒解財政困局,病急亂投醫而出的下策。除此之外,打“白條”、亂攤派、集資、亂收費等,也是經常出現在報紙上。

所有這些怪現狀的背景,都是地方財政的極度緊張:越是基層,財政的緊張狀況越是嚴重。瓜子所在的小縣城和老家所在的鄉鎮,算是中國政權體係的末梢了,所以財政狀況最差,他們手中的資源也最少,所以能夠使出的高招,也不過就是出賣縣城戶口和變賣集體財產了。

有了困難,中央可以找省級政府商量;省級政府可以跟市級政府商量;市級政府可以跟縣級政府博弈;縣級政府可以找鄉鎮商量,還可以賣戶口;鄉鎮政府可以賣集體財產,還可以集資。但是,對於老百姓來說,事情就完全兩樣了。原因很簡單,他們,作為最基層的經濟單位,找誰博 弈去?隻好自己博弈自己:丈夫打老婆,老婆罵孩子,孩子哇哇叫!基於此,他們是那個大家都感到尷尬的年代中“最尷尬的人”,改革的成本和痛苦之最大部分,必然由他們來承擔。

在當時的改革措施裏麵,最有魄力的,莫過於當日的國企改製。所有的國有企業之中,對於大企業和重點企業,采取“抓大”政策(全力支持),而對於中小企業,則采取“放小”的政策(放手私有化,交給私人資本去經營)。而對於工人,其做法是,大量國企工人下崗,對其工齡以少量資金實行“買斷”,從而推向社會,令其自謀職業和出路——這是“尷尬年代中最尷尬的人”所承擔的重擔和成本,但是這絕非全部,也非痛苦的終點。

然而,當家人的動作,引發了一個個意想不到的效應。這些效應一環扣一環,而到了最後,竟然溢出中國,波及全球,最終引發全球產業經濟版圖的全麵改寫!

這,卻是當初始料未及的事情了。

第一個效應,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工人階級從此淡出曆史舞台,他們的位置,漸漸由農民出身的打工者(農民工)代替。這些農民工吃苦耐勞,能夠接受最低的待遇:他們不需住房,隻需暫時租住一個條件最簡陋的住處,因為他們在老家有住房;他們不需養老金,因為按照慣例,他們年老之時,將會回歸故土和農村;他們不需工傷保險,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知道自己應當享受這一權益——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告訴他們;他們不需醫療保障,因為他們生病了就會被踢出工廠;他們不需要為子女準備昂貴的城市教育費用,因為他們的子女在農村的學校裏麵湊合——雖然教學質量不咋的,但是花費少。

總而言之,他們在家鄉的土地,可以為他們提供微薄但實實在在的最後保障,使得他們可以接受城市原有產業工人所不能接受的最低待遇——極低,低到無法再低。

第二個效應,是作為第一個效應的結果而產生的,是中國企業的負擔降低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雇用農民工的企業,除了每月幾百元的工資之外,它們不必再為員工提供任何待遇和福利,這點,是全球獨一無二的成本優勢。

這一“優點”是如此突出,從而將企業的人工成本壓到了最低——低到了全球投資者都眼熱、眼紅的地步。形勢已經如此明顯:一旦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這一點,需要美國人說話),他們就會蜂擁而入,來享受著全球最大的盛宴。

然而,這一幕(全球資本蜂擁而入,搶食這一大餐、盛宴),在整個90年代並未出現,其原因就在於,我們所說的那個前提條件——“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並沒有實現。

性格堅毅的當家人快刀斬亂麻,為了爭取中國經濟在全球的發展空間,在國內改革的同時,對人民幣彙率也施下雷霆手段——人民幣一次性貶值33%。

關於這次彙率改革,《激蕩三十年》中,是這樣說的:

從1994年1月1日起……人民幣兌美元的彙率定為8.72元兌1美元,比之前的官方彙率5.7元貶值33%——兌換1美元需要的人民幣,在1978年是1.7元,1991年為4元,1992年初是5.7元。人民幣的大幅貶值,使得中國商品一下子在世界市場上價格變得便宜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國成為一個更加吸引外部投資商的地方。德國的《商報》在評論中認為,人民幣的大幅貶值,首先意味著亞洲四小龍低廉的勞動力優勢從此喪失,中國必將成為全球製造業的中心。

一點都沒錯,德國《商報》一語中的——三年之後的1997年,正在緩步,但是步伐堅定地走向產業空心化,因而漸漸走向下坡路的亞洲的“小龍”、“小虎”們,被索羅斯們一擊成功,進而陷入了全麵困境。實際上,它們早晚會如榮國府一般轟然倒下,索羅斯們隻是加速了這一過程。這,才是符合唯物主義的看法。

隻是,先知般的德國人沒有注意到釜底抽薪的另外一個因素——除了彙率急劇下調,使得中國勞動力價格忽然大幅降低之外,中國國內的國企改革,也導致中國勞動力價格極度降低。

於是,第三個效應——以中國勞動力價格大跌,亦即第二個效應為背景(當然不是唯一的背景),全球製造業開始向中國轉移,開始是低端製造業,接著是中端製造業,最後慢慢地,高端製造業也在向中國轉移。

順理成章地,我們立刻就能推測出來:作為當時全球低端製造業的中心,產業外流,首先發生在“小龍”、“小虎”們身上,很快,它們就陷入產業空心化的境地。

從這個角度來看,“小龍”、“小虎”們在三年之後(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的遭遇,僅僅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激烈而另類的表現而已——用哲學上的話來講,這叫作“必然中的偶然”:衰落是必然,但是衰落的過程表現得如此激烈乃至於慘烈,就隻能用“偶然”來解釋了。

“小龍”、“小虎”們,作為產業逐漸轉移出去而陷入空心化的經濟體集團,依照曆史規律,一定會陷入全麵衰落之中。其時,怨婦般的情感慢慢會成長起來,在這一情感的作用下,它們必然不會去反思自身競爭力下降這一根本原因,反而一定會歸罪於產業轉移的受益者。

然而,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真是要感謝索羅斯啊,他老人家成功地將東南亞各國怨婦般的感情全部接下,成功地將東南亞人民的怨恨吸引到了自己、猶太人、美國乃至於整個西方身上,從而掩護了全麵承受東南亞產業轉移的真正的受益者:China。

作為這一現象之絕對有力的證據的是,時任馬來西亞總理的馬哈蒂爾,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張著大嘴追著索羅斯不放,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兒來解恨。

而另一方麵,整個東南亞都對中國在危機期間能穩住人民幣彙率,寧可承受較大出口損失也堅決不貶值,從而避免讓東南亞經濟陷入更加悲慘的境地,而對中國感恩戴德——2010年,東南亞領導人還在國際會議上對歐洲人說,當時“中國人救了我們”。

索羅斯!

瓜子的眼睛濕潤了,蒼天哪,大地呀!有誰懂得索羅斯他老人家的心——他犧牲了自己,照耀了中華!他在美、歐、日虎視眈眈、中華民族經濟蕭條的危急時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掩護了中國“融入全球化,繼而利用全球化推動國家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國家戰略。他在帝國主義加於中國之壓力最大的時刻,擋住了一切攻擊,把世界人民的焦點轉移到了自己和華爾街金融大鱷身上,從而令千載難逢的產業轉移的機會穩穩地、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中國人民的手中!

天佑中華!瓜子的心沸騰了!隻是在當時,沒有一個人體會到老人家的苦心。因為,這個“產業轉移”的效應,也僅僅是剛剛冒出個苗頭來。這一趨勢,在1997年索羅斯奮然攻擊東南亞金融係統之時,也僅僅如冰封大河之下的涓涓細流,完全沒有顯現出來。甚至,在老人家攻擊得手、吃飽喝足、點著數十億美元的鈔票、滿意地撫著肚皮、愜意地剔著牙縫離開東南亞時,也並未成為大規模的潮流。

所以,若是站在當時(分稅製改革和人民幣彙率大幅下調的1994年,以及國企改革的同期,1997年東南亞金融風暴之前)的時間點上,人們看到的,隻會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東南亞,而非一個麵臨無底深淵的東南亞。

原因很簡單:我們此前提到過,此時,日本資金和全球其他資金(當然包括索大爺的金融軍團)正在爆炒東南亞房地產,從而令東南亞各國不顯衰退之相,反而表現出一片烈火烹油般的繁榮——自然,這繁榮,首先表現為價格節節攀高、普通人永遠也買不起的房子。

而此時,德國《商報》所做出的預測是如此超前——過了十餘年,人們才看到它變成現實和不可阻擋的潮流——簡直到了讓人笑話其異想天開、癡心妄想的地步。而之所以如此,也是基於一個事實,那個“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這一條件並未出現。

所以,這裏所提到的三個效應,隻是 “事後諸葛亮”式的小聰明,充其量隻能算是“馬後炮”,當時瓜子若是提出這個大趨勢,必然會被人嘲笑。

藩籬被打開了……

瓜子被人嘲笑是理所應當。

縱觀整個20世紀90年代,世界被一個一個的金融危機反複折騰:阿根廷倒下了;巴西早就倒下了;墨西哥滿身泥水在地上打滾;蘇聯解體了,而俄羅斯也被折騰得隻剩半條命;歐洲人的歐元剛剛露頭就被打殘;日本人的“雁陣”模式徹底被打散,日本人自己也倒在地上,隻剩下喘氣的份兒;組成“雁陣”的大小成員,全部躺倒在地,血流不止……

一句話,對全世界來說,90年代是個“窮折騰,越折騰越窮”的年代,整個世界,陷入了深深的通貨緊縮之中。

當時的金價可以作為當日通貨緊縮的一個側麵反映:1999年,跌到了每盎司300美元以下,最低降至250美元一線——直至2002年才重上300美元。在黃金第一生產國南非,黃金生產商們發現,賣出黃金的所得,竟然抵不上生產黃金的成本,於是被迫關閉金礦,停止生產。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全球所有國家的資金都被抽離,那資金,正在源源不斷地朝著一個方向而去——美國。

我們已經知道,那個“low risk+high return”規律,決定了資本厭惡風險的本性,這個本性使得全球所有陷入動蕩和危機的國家和地區,都必然成為資本遠離的領域。於是,全球資本奔著唯一的安全港和“明燈”而去——而這“明燈”,就是全球一切動蕩和危機的幕後黑手。

隻有它才在這一係列的折騰中獲益巨大:先是圈了全世界一切國家的錢(並且因此製造了遍及全球的通貨緊縮),接著,又用圈來的錢為後盾,全力發展了以信息技術為代表的“新經濟”,從而為未來全麵淩駕於所有競爭對手之上而打好了基礎。

而作為這遍及全球的通貨緊縮的幾個小小的注解的,則是賣一塊錢6斤黃瓜的郊區農民;是那個兜裏沒有幾個錢卻能每日嗑著海瓜子、喝著啤酒的瓜子;是身陷“白條”陷阱,被迫關掉工廠,繼續回鄉下土裏刨食的老嶽父;以及2000元一平方都賣不出去的商品房——現在它們的價錢升高了十倍以上,而且供不應求。

此時,全球的資本、技術、人才、信息,若是流動,也僅僅有一個方向可以去,也僅僅隻有一個目的地可以去。所以,上節中提到的那個全球資本驅使下,全球產業轉移到中國的勢頭,在當時的情況下並未發生,也根本不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