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俞智麗一般是提前到廠的。往日她到廠時,廠裏麵常常空無一人。但這天,有人比她到得更早。這個人就是王世乾老人。他一個人站在廠門口,雖然是夏天,他卻穿著長袖子襯衣,襯衣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他一臉嚴肅,那雙被打瞎了的眼睛有著空洞的可憐巴巴的表情。可憐巴巴也許是俞智麗一廂情願的意會。在某些時候,俞智麗會突然感到那空洞的眼睛裏蘊藏著憤怒的力量。這令俞智麗比較順從他的意誌。但大多數時候,俞智麗覺得這個孤單的老人很可憐。他的身邊放著一根木棒,那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俞智麗知道,王世乾老人是來領工資的。俞智麗多次對老人說,他的工資她會替他送過去的。老人堅持自己來領。他的行動是多麼不便啊。她來到他前麵,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傳來粘糊糊的冰涼的熱情。他的手即使在夏天也是冰涼的。

俞智麗清楚,由於她長時間照顧他,這個可憐的老人已十分依戀她。他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看”她時,那空洞的眼睛裏有著孩子式的深切的依戀。他確是個可憐的老人,沒結過婚,至今孤身一人,當然也不可能有子女來照顧他。本來憑他的資曆,應該是個大官了,可他什麼也沒撈著,還成了個瞎眼。

他曾是這個城市的地下工作者。俞智麗聽說,解放軍進城後槍決過不少人,而那張被槍決者的名單就是王世乾提供的。但誰能想得到呢,像他這樣的功臣,一個老革命,會在“文革”中吃盡苦頭。老人是“文革”最早揪出來被當作叛徒批鬥的人。俞智麗聽說,“文革”時,他們想盡各種辦法折磨老人。他們就把他的手臂反銬了,用鐵絲扣著他的十根手指,然後把他吊到車間的梁上。他的重量都落在他的手上,手指的關節都脫離了,看上去像橡皮筋那樣拉得足有一尺長。後來,他們用一隻麻袋把這個人的頭蒙了起來。老人有一次對俞智麗說,他這樣被掛了十五個小時。晚上,他不知是睡了還是昏迷了,他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像一枚針一樣刺入他的眼睛,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眼睛很熱,滿眼紅色,疼痛難忍。由於蒙著麵,他不知道究竟是誰刺了他。“文革”結束,老人平反了,因為成了瞎子,他再也不能工作。組織最後決定,讓他住在幹休所裏。幹休所各方麵條件好,有人服侍,作為一個老革命,組織上認為他應該有一個頤養天年的處所。

雖然幹休所有人照顧,但俞智麗還是會抽空去看望老人的。想起這個老人幾乎失去了一切,俞智麗想為他做些事。這個可憐的老人並不討厭,他身上有一種清清爽爽的令人尊敬的氣質。他雖然瞎了,但他的臉很幹淨,身上有一種清涼的一塵不染的氣息。她不知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總之,他和那些混在社會上的男人不一樣,他有一種非凡間氣質。有時候,俞智麗會替老人敲敲背。有一次,當俞智麗敲背時,老頭的手朝後麵伸了過來,開始在俞智麗身上輕輕撫摸。俞智麗看不清老頭的表情,他背對著她。俞智麗有點吃驚,想掙脫他,又有點於心不忍。老頭的手很溫和,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她猜不透老人的心思。但俞智麗還是感覺到老人對她存在一些微妙的情感。俞智麗想,反正他是個瞎子,就讓他撫摸吧。這之後,他偶爾會這樣撫摸她。再出格的行為就沒有了。在此過程中,俞智麗當然也沒有任何性的感覺。她在這方麵一直比較冷淡。當老頭的手在俞智麗身上遊動時,俞智麗內心充滿了悲憫。寧靜的悲憫。

俞智麗去打開水的時候,路過財務科,財務科已有人了。她進去替王世乾領回了工資。回到工會辦公室,俞智麗對王世乾說,這是工資,你點點。王世乾沒有點,他收起錢。俞智麗坐在他對麵。她不知該說什麼。一會兒,這個老頭摸出一隻紅包,遞給俞智麗。俞智麗馬上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明天晚上,機械廠一職工結婚,紅包裏麵是賀禮。俞智麗不知道老人是從哪裏打聽到這事的。老人雖然瞎了,整天呆在幹休所裏麵,但機械廠發生的事他好像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