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醫院非常安靜。周圍建築的燈光都熄了,街道上路燈亮著,零星過往的行人拉出長長的影子。但醫院裏燈火通明,看上去顯得一塵不染,好像這是黑暗人間的光明之地。也許這裏離天堂近的緣故吧。很多人都是從這裏直接進入天堂的。他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看天,黑夜的天空是灰色的,如果長久注視,這灰色是有色彩的,有一種十分輕盈的瓦藍。他像是突然失重了似的,心跳加劇,他感到心髒像是要消融似的。
手術室外的家屬區裏還等著另一撥人。他們正在議論病情。從他們的談話中,魯建猜想,他們的老母親或老父親正在裏麵做手術。他們有說有笑,說著老人的種種可笑行徑。一會兒他們又談起社會風氣,順便還說起給老人開刀的醫生收授紅包的事。“都這樣,是慣例,刀在他手上,沒辦法。”他們話題廣泛,好像這是一個社會問題研討會。他的神色嚴峻。他們不時打量著他。他們一定在心裏猜測著什麼。
魯建坐在手術室外麵,心裏無比焦灼。她會死嗎?他把她背過來時,她一點氣息也沒有。也許她已經死了,已經進入了天堂。如果真有天堂,像她這樣的人一定會在天堂最顯眼的地方,在最靠近上帝的那個位置。他相信會是這樣。他承認,天底下,他沒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傻到極點的人,心地裏好像沒有惡,好像她的存在是要證明他多年來經驗的錯誤。
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出來的是兩個醫生。那一群等待的家屬湧了上去,包圍了醫生。他們七嘴八舌地問醫生。醫生說,手術順利,等麻藥醒了就會好的。家屬們發出歡呼。醫生訓斥他們輕一點,病房裏的病人正睡覺呢。他們馬上不吭聲了。病人在醫生手上,醫生就是你大爺。
魯建看了看表,俞智麗進去快一個半小時了。沒有一絲消息傳出來,他愈加坐立不安。他開始越來越相信死亡已降臨到身邊。他在手術室外蹲著。這是在牢裏養成的習慣,緊張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蹲在地上,好像想鑽入地裏,好像如此才可以安全。
天上布滿了星星。星星永恒、神秘,永遠不死。但人會死。人死了後去了哪裏呢?人死後一切就結束了,不著痕跡,就好像這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存在過。這世界就是這麼簡單,你以為了不起的事情,對於你個人來說比天還大的事,你的一切委屈,或者不幸,當你死後,就結束了,甚至不會有人記得,但地球照樣在轉,不會因為你的消失而停止。人的喜怒哀樂都是自己製造的,自己折騰出來的。
他聽到有人在叫:“俞智麗的家屬,俞智麗家屬在嗎?”這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很不真實。他站在那裏,好半天一動不動。這是牢裏養成的習慣。在裏麵,都是叫號碼的,偶爾聽到教導員叫自己的名字,他就會老半天反應不過來。
他戰戰兢兢地來到那個護士前麵,就好像她是一個獄警。
“你是俞智麗家屬嗎?”
他點點頭。
“叫你半天怎麼沒聲的?”
見他著急的樣子,她心軟下來了,態度溫和了點:
“她吃了有一瓶安眠藥,什麼事啊,這麼想不開。你放心吧,她沒事了。”
當他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湧出強烈的幸福感,一邊傻笑,一邊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