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說,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誠然。有門無窗之處,大概不適宜於人居處。現在的方玻璃滿牆大窗,讓陽光一點不剩地全照耀進來,燦爛得人眼花,好像一個人藏不住隱私般的,也讓人有些不自在。形質兩勝,賞心怡情方算得好窗。
古時為窗,富貴人家抹油塗朱,蚌殼磨得半透明代替白粉紙。越到晚來,玻璃出現,黛玉送給寶玉雨地裏打的小燈籠已經是一隻小巧的玻璃繡球燈了,輕且亮,那鍾鳴鼎食之家,窗子自然也更新換代,用明亮的玻璃代替了半透明的蚌殼。但是寒素人家仍舊以紙為窗,以至於如果想窺人隱私,隻需舌尖一舔,就可破紙直觀,內裏人或正偷情,或正濃睡,或正密謀,或正齟齬,盡收眼底。古今多少事,都壞在多事人的一舔之中,或可言為都壞在蒙在方格小窗上的脆弱綿紙之上。
更有甚者,赤貧之士,無窗可用,隻在牆上挖上一個窟窿,眼睛也似,終日價任它合不煞,黑洞洞的,外人或直窺屋內,內人可直視屋外。無奈之際,隻好用一隻破甕,敲破了底子,塞在洞裏,權為窗計,聊勝於無。君不見陳涉家就有此物。若不是甕牖繩樞之子,家無長物之士,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再無多慮牽念,也不會想起來去拚得一身剮,振臂一呼,把那始皇帝拉下馬來的。
說到底,看似尋常物事,窗之所關竟然大矣。
即使不從哲學和曆史角度來考慮,單單從審美而言,窗亦不可或缺。
“窗含西嶺千秋雪”,嚴冬來時,肅殺蕭條,大雪片片,落滿窗外世界。窗內人看窗外雪,溫馨中有清冽和天高地遠,窗外雪睹窗內人,寒冰中有這一點溫存。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我,則願是那個獨釣寒江雪的老翁,這扇含雪的窗,就是藏在我心裏的家。那“幽窗冷雨一燈孤”,讓人想起來黛玉的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寒,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淒涼。”這時節,人含悲,窗含怨,淚眼怔怔凝視,窗容也覺慘淡不歡。這次弟,怎一個愁字了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窗這一個實體,又竟然成了人們透視曆史的眼睛,浩茫縹緲的月光下,原來什麼都會成空。於此看來,這“綠窗紅淚,早雁初鶯”,也就讓人格外傷感了。
這自然是騷人墨客亦或含愁女子眼中的窗,離恨總關情,情濃處窗也態靨生情。
至於平常百姓,既不會如哲人般對窗而思,因窗而悟,也不會像文人般麵窗而愁,倚窗而傷。舊時的窗,多是小格木窗,少有玻璃的。窗紙是粗粗的毛邊紙,窗既小,且不透光,屋裏總是暗無天日。隻有到了過年時節,才狠狠心,把窗扮扮靚,從店鋪裏買來白白挺挺的粉連紙,挺挺刮刮糊在窗上,雖然屋裏仍舊是暗,但窗美了,心情也覺得亮麗了許多。而且,殺豬宰羊磨豆腐納鞋底做一家老少的衣服之外,當娘的還會在夜裏盤腿坐在炕上給窗戶剪花戴。
現在窗花成了稀罕物事,在舊時農村卻一直是過年喜慶必備的一項愛物。賈平凹的筆下就出了一個剪紙出名的人物剪花婆婆,瘋瘋魔魔,整天抱著紙剪啊剪,剪個頭戴鳳冠,身披霞帔的女子,身邊圍繞好多飛禽走獸爬蟲;剪個結滿紅鯉魚的連理樹,拱成彩門,樹下一個男子握著蛇做的馬鞭。奇奇怪怪,竟比得上畢加索的抽象畫。我娘雖然沒這個婆婆的本事,但是逢到我小時候哭鬧,她也會不慌不忙拿起王麻子的剪刀,拿一張紅紙疊上幾疊,然後在手下幾彎幾轉,然後說:丫頭,你看——展開來看,一個栩栩如生的大紅葫蘆就顯在眼前了,我接過來,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清楚這個戲法怎樣變的,倒是真就把哭給忘記了。 逢到過年,窗上糊了白白淨淨的窗紙,每個窗格都像一個舞台,等待演員上場。我那娘晚上盤腿坐在炕上,就著掛起來的昏黃的煤油燈,拿出事先熏好一個個形狀各異的窗花輪廓的一摞舊報紙,把喜氣洋洋的紅紙墊在下邊,開始用專用的小剪刀剜啊,剪啊,掏空了裏麵的實地,又不能把畫的連絡斷開,喜鵲登梅,梅花裏麵的花心是綻開的,鵲的身上毛羽是蓬鬆的,需要用剪刀剪出一個一個勻稱的牙口;貓滾繡球,繡球圓圓的身體裏麵是繁複的花紋,外麵毛茸茸的,仍舊需要掏和剪,而貓咪圓溜溜的大眼睛裏眼仁是直豎的,尾巴高高翹起,身上全都剪出一個一個細密的小牙子。還有好多,好多……到了年三十,把這些窗花小心翼翼的貼在窗上,一下子喜慶熱鬧撲麵而來,好像聽到遠遠的鑼鼓聲咚咚的敲響,新年的腳步隨著美麗的窗子和上麵的花朵,一步步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