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老了。幾年前在舞台上見他,還頗精神;如今再見,已是銀絲相逐生,齒落舌也鈍。六十八歲的高齡上台唱《貴妃醉酒》,顫顫巍巍,很讓人有些心驚,再看兩旁居然還有人護駕,簡直就是一種嘲諷。都說他是梅蘭芳先生諸子女中惟一酷肖乃父的,但見過梅蘭芳留須小照,須發皆黑,眼神明媚婉轉,對比其子老態,越見出時光殘忍。
可是梅葆玖開始唱了。“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樣的眼神,那樣的手勢,那樣的得口應心,那樣的聲調絲絲縷縷出來,就象飄飄蕩蕩展開一匹華麗的錦緞,說不出的美豔動人。無由想見其父當初演出的盛況,可是原來望梅真是可以止渴的,哪怕梅子已老,一樣如臨水照花,驚鴻掠影。
手裏有一整套梅蘭芳戲曲貼畫,是我的寶貝,托朋友從上海遠道買來。無事細看,論扮相畢竟是個男子,可是怕看他的眼神,絲絲入扣,隨劇情一上一下地纏繞起你來。這個時候心就痛了,想:真要命,你不要做得那麼美好不好?想起他在戲台上扮的昆曲《斷橋》中的白娘子,一聲“冤家”,一指頭戳在相公額上,“唉喲”一聲,許仙往後一倒,“她”趕緊一扶,又想起是這般負心漢,再輕輕一推,就是女子,若無柔情萬種,也斷然做不出這樣舉動。
京戲是慢的,一句話必定要拉成兩三截,再咬文嚼字地吐出來,可是假如聽了進去,沒有誰煩,因為它滑得象絲,明麗如水,宛如在粗糙、灰暗的生活中突然冒出一個絕色好女子,或者白茫茫一片大雪裏,猛綻開一樹噴火蒸霞的梅。相信當年那麼多力捧梅老板的人,是醉在了一場又一場的《霸王別姬》和《貴妃醉酒》裏,醉得忘了誰是誰。一場大夢做過去,再帶著一臉滿足醒過來,全憑一個人的聲音、眼神,手段,就帶人趕赴了一場精神的盛宴,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
在《紅毹紀夢詩注》裏,張伯駒記王瑤卿當時評價梅蘭芳的是這麼一個字:“樣”。這種樣,就象絲綢做出來的華麗牡丹,寶相莊嚴,風華絕代。遙想當年,京劇舞台上紅飛翠舞,玉動珠搖,攢三聚五,梅蘭芳菲,一場華麗花事盛大上演。程硯秋象不事張揚的如珠茉莉,開在暗香浮動的黃昏;馬連良給人感覺長袍大袖,飄飄然瀟灑有仙人之概;麒派的周信芳老先生則是壁上掛著磨刃十年的龍泉劍,嗆嗆夜鳴,又如鴻門宴上的樊噲,採目而視,目眥盡裂;四小名旦中的張君秋先生的唱腔,每句第三、四字尾音上挑,是美人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無限風韻,盡在眉梢眼角。
可是,世上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隨著名角相繼謝世,一個粉光脂豔的時代終於走向終結。1958年,程硯秋去世,1961年,梅蘭芳去世,1966年,馬連良去世,1968年,荀慧生因被批鬥引發心髒病,去世,1976春,尚小雲去世……十萬春花如一夢,大師仙去梅子老,還剩多少芳華共妖嬈?
日前,看京劇後生王佩瑜在中央電視台11套開的個唱——齊派老生專場。一個謹約儒雅的年輕女子,穿深色西裝,理清爽短發,戴斯文的眼鏡,眼神清亮澹定,就那樣一句句唱將來:“嘩啦啦打罷了頭通鼓,關二爺提刀跨雕鞍。嘩啦啦打罷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馬又歡……”比戴髯口、穿大袖地扮起來,別有一種剝筍露青之美。
年輕人唱老生,和老年人唱小旦與青衣,其實,都是美的吧。這樣的美,既是對歲月風霜的抗拒和不妥協,又是盡著生命之樹明亮著花的溫柔姿態。青梅總有一天會老,不老的是情懷,老梅總會繼發青枝,就這樣一代代延續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