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傘紅旗十萬家,香山山勢自欹斜。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來風四嘩。豈有新詩悲落木,怕揩老淚辨非花。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凍作霞。”
這首詩的作者聶紺弩,1962年秋遊香山,層林盡染,作詩五首,此是其中一首。我神經不敏感,又處在一個神經不那麼敏感的時代,所以讀不出什麼來。可是那時候有人讀出了什麼,於是解讀說:“在這深秋的時刻,秋風颯颯,山雨欲來的前夕,麵對這落葉蕭瑟的景色,傷感得寫不出詩來,也怕拭清我這昏花老眼去辨認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蕭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說成是美麗的,矯揉造作地把木葉凍作彩霞來裝點這蕭條世界。”
於是被關。受審,何時何地對何人說過何話,是否?如此種種。聶出獄後,“常常突然不講話,一連數日向壁而臥。”他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很苦。”他死後,出賣過、歪曲過他的人寫懷念他的文章,裏麵深情一如既往。莫名想起一個詞:安詳。安詳不關世事隻關心。世路總是崎嶇的,風狂雨驟濃睡殘酒瓢漂浪打升遷沉浮。好比《兒女英雄傳》裏所說的:“要知人生在世,世界之大,除了這寸許的心地是塊平穩路,此外也沒有一步平穩的,隻有認定了這條路走。”
隻是這條路也不好走。比世路更不好走。沒誰不想要心外的福分,天資越高者往往人欲越重,也有人心性高而境遇順,於是把輕佻誤認作風雅,搖個白折扇就當自己是貴相公。這些人都與安詳沒有份。人的一生其實都如同做學生,學生下考場心是劈作兩半,一半想著總算課業完畢,此後便可以好好玩了;一半卻是又妒又恨,看哪個都像能考得好,考得上,偏偏自己是考不好,考不上的那一種,方寸心中頃刻起樓台,頃刻變灰燼,總是不安詳。
小說《我的團長我的團》裏麵有個瘸腿的孟煩了,是徹頭徹尾的聰明人。聰明到讓熱血也涼透了,對什麼都煩厭,都冷嘲熱諷,鼓其唇而弄其舌,煽陰風而點鬼火。可是大家看到他聰明的同時也看到他的狂躁,他沒有力量。
幸虧到最後,他通過血戰力拚盡到了自己的人生責任,“在千裏崩潰的抱頭鼠躥中抓住了希望”才贏得了這輩子的尊嚴和內心的安詳。當他走在和平年代的街頭,想起炮火硝煙中犧牲的戰友,胸中隻有深切的思念,而不必有刻骨的悔恨。
人可以選擇為一個信念血戰力拚,自然也可以選擇為一種生涯放棄花花世界,隻要你覺得值,你就肯。你肯,你的心就安詳。安詳的人命如土如鐵,風雨不能摧。越南詩人一行大師說:“我們的力量,來自我們的安詳。”
所以安詳永遠發自內心,它不是“我站在城樓觀山景”的故作逍遙,不是“世人皆濁我獨清”絕望痛恨,不是洞悉世事,通曉人情的練達聰明,它隻如同十幾二十年前一部電視連續劇《我愛我家》裏片尾曲的一句歌詞:“內心的平安那才是永遠。”
就是這樣。誰能保證肉身永遠不受損傷,保證它不受時光劫掠。那條條皺紋,都在替人細數流光。隻要能夠保證內心安詳,便能得真正的平安。
喜愛日本良寬禪師的詩,從裏到外,洋溢安詳:“生涯懶立身,騰騰任天真。囊中三升米,爐邊一束薪。問誰迷悟跡,何知名利塵。夜雨草庵裏,雙腳等閑伸。”其實夜雨草庵不安詳,升米束薪不安詳,伸著雙腿看爐火,也不安詳。真正的安詳在於你的心說:夜雨草庵是好的,升米束薪是好的,伸著雙腳看爐火是好的,那麼,它們才真是好的,才是真正的安詳。聶紺弩的心裏不安詳。那出賣和歪曲他的人,不知道心裏安詳不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