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漏,一下子讓人想起殘漏將盡,芭蕉夜雨,一夜夜,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其實它隻不過是遙遠年代計算時間的一種工具罷了——名字還是我起的。

從小到大,見過的的鍾表可太多了,座鍾,掛鍾,機械表,電子表,塑料卡通表,一直發展到現在的不戴表。還戴什麼表呢?最初戴表亮身分,腕上撐一塊明晃晃的手表,一看就家境殷實,媳婦都好娶些;後來戴表讀時間,尤其當老師,一分一秒馬虎不得,講到哪裏算一站,都得要掐表。如今時間隨處可見,牆麵有鍾,手機有表,電腦隨時都在計秒。

四十年前的人們也不戴表,沒有表。張賢亮的《綠化樹》裏那個老農場,每逢有人上場部去,隊長就叮囑:“把日子捎來啊!”要不年來了都不知道!老輩人傳下來的法則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和月亮就是鍾表。這樣大而化之的活法造成的後果就是日子一不小心就丟了。

我娘那一代人,出工上地,真是把日頭當鍾表,一竿子高,兩竿子高,懶漢睡到三竿子高!有一次我娘睡醒,一看外麵明晃晃的,天亮了,急急忙忙穿衣起炕,升火做飯,飯做得,一村子還鴉雀無聲,頭頂上臉盆大的白月亮。躺下又睡,睡一大覺再起來,外麵還明晃晃,到底不踏實,又起來納鞋底子,煤油燈底下把麻線拽得“哧哧”響。半個鞋底子納完,還不見動靜,困倦上來,再躺下睡。第三次醒過來,才聽見起床聲,做飯聲,罵孩子聲,雞鳴狗吠聲,整個村子這才活了。

有一種活路是懵懂不得的。生產隊組織婆娘們打草苫,山一樣高的稻草垛旁邊一行行一溜溜,全是釘的橛,幾根麻繩作經,一個人守一份“責任田”,抓幾根稻草橫著一放,用繩一勒,一勒,又一勒,再抓幾根稻草橫著一放,再一勒一勒又一勒。老得低著頭,拱著腰,時間長了頭暈腦脹,吃不消,所以要一天三班倒。到點上班,到點下班,可是“點”在哪裏呢?別說一個生產隊,放眼全村,也找不出一塊表來!

汪曾祺的小說裏寫到一個人製作日晷,牆上抹一塊白灰,畫一個圓,分好刻度,看陽光照在哪裏,就是幾點。這個玩意皇宮裏就有,宮女太監也該班,總得有個計算時間的方法。老百姓哪知道這個。小隊會計是個聰明人,找來兩個瓶子,一個瓶子裏注上水,在橡皮塞子上插一根細管子,往另一個瓶子裏滴水,控製好流速,一滴滴滴進瓶裏,半瓶水滴完,半晌就過去了,就出去敲鍾:“換班嘍!”於是一班捶捶酸脹的腰,起身離開,另一班接上去,兩個瓶子這時候也倒換過來了,又開始這樣緩慢地一滴,一滴,又一滴。

我娘一邊指手畫腳地敘述,一邊說:“這叫水表”。我心裏一下子想起一個詞:滴漏。古代是有這種東西的,有的叫碑漏,有的叫稱漏,有的叫蓮花漏,是常見是沙漏。“沙漏,也稱水漏或漏壺,是一種古代的計時器具,用金屬製成,分播水壺、受水壺兩部分。播水壺分二至四層,均有小孔,可以滴水,最後流入受水壺,受水壺裏有刻度,用以表示時間。也可以用沙。”你看,就是這種東西,把時間分成了一粒一粒的沙,一滴一滴的水,點點滴滴裏,不知道有多少東西永遠流失,百喚不回。

流走了那個暗黃的年月和菜色的麵皮,流走了昔日的光榮和夢想,迷惘與彷徨,流走了青春歲月自以為刻骨銘心的愛情,流走了紅櫻桃和綠芭蕉,白鸚哥與紫琉璃。一滴一滴,歲月就是一個大大的滴漏,從一個人出生,滴到一個人赴死,轉眼一生化作一滴水,啪嗒,滴進歲月裏,不見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