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們這裏是魚米之鄉,打完稻穀,剩許多稻草,攢成一把一把的,站在田野上。這些稻草除了燒炕和做飯,還可以編草苫,擰草繩。一個黑乎乎的機器,輪盤一絞一扭地轉。進口塞進去一束稻草,出口就出來一條蛇狀的草繩。這些繩用途多多,除了運出去捆綁東西之外,另有一種用途,你看那時婦女們的坐墊就明白了。
那時,我娘和我奶奶坐的最多的就是這種用稻草辮子盤成的圓圓的墊子,我們土話叫做蒲墩,其實就是蒲團。蒲團蒲團,按說應該是蒲草做成,而且是禮佛時的用具,為的是跪拜時可以不弄髒了衣服。不過各地所用材料不同,比如我們這裏就用稻草。
在蒲團上跪拜也是十分講究的。不曾皈依佛教的人,不懂宗教的儀式,在禮拜的時候,叩頭如搗蒜,連點幾下頭;已經學佛的人,禮拜的時候,非常虔誠莊嚴,有所謂“兩把半”的規定,即兩掌翻開,以頭著地,這是最恭敬的禮拜儀式。大凡學佛有年,或有些功夫的人,禮拜時的態度都很安靜、平和;一些初學佛而脾氣急躁的人,禮拜的樣子,就顯得飄浮不定。所以看禮佛的人修為如何,看他在蒲團上跪拜的樣子的風儀就知道了。
不過我奶奶並不是禮佛的人,這種蒲團是當時農村普遍惠而不費的坐具。在這種圓墊子上麵坐需要本事和技巧,現在的人多已不會了。當年奶奶走到哪裏都拎著專屬她的小蒲團,要坐了,就把蒲團撂地下,屈起一腿,金雞獨立的姿勢往下一蹲,屈起的腿順勢一盤,就坐得穩穩當當。這種姿勢,如果不言不動,活象一尊菩薩,可惜她老是在動著。有時一手搖紡車,一手抻棉線,漸漸的棉線越繞越多,成了一個吃得飽飽的桃子,就卸下來,再接著從頭開始。有時是坐在秋天的太陽底下,戴上老花鏡,癟著嘴,守著針線笸羅補補納納,有的時候,是守著燒得通紅的灶火往裏麵一把一把的塞不耐燒的柴火和幹葉子。那時候,全村的婦女都會坐這種別扭的蒲團,象坐在一隻隻烙餅上麵。大概佛也不會想到,這種禮拜的工具會成了眾生的坐墊,百姓也沒有想到,這種其貌不揚的東西上會誕生一個又一個真佛。
不過蒲團雖然本為佛而設,可是曆朝曆代坐的卻都是受苦的眾生。
僧佛趺坐的蒲團下麵是一條湯湯急流,河水裏是掙紮漂流、載沉載浮的人們。佛大概嘴角帶著憐憫和無奈的微笑,靜睹蝸牛角上眾生的辛苦和執迷。
假如是我奶奶坐在蒲團上,那麼它就是一團由日子和辛酸苦難蓬起來的荊棘。奶奶從小坐到大,棘刺也由青嫩無力長到幹硬如針,刺得奶奶鮮血淋漓。
我就親眼見過我奶奶走進離村子很遠的一片墳地,趴在一個墳頭上顫顫地哭泣:“我那人哪……我那不管我的人哪……那個讓我活著造難受罪的人哪……”聲音微細顫抖,蒼白的頭發在風中飄揚,旁邊站著我和我的堂妹——她在哭我的爺爺。年輕守寡的奶奶頭發花白了還在懷念那個早作了古化了灰不能再給自己一絲溫暖的人,相伴和離分的歲月之間,隔著夜夜青燈,蒙滿灰塵的土炕,烈日下的勞作還有心裏的淚和血。
奶奶坐在蒲團上的時候隻能露見上麵一隻三寸金蓮,另一隻壓在腿下麵,坐得安詳和實在,我試過,不一會就被壓得雙腿酸麻,血液不流通了。不知道奶奶怎麼會坐得這樣嫻熟,就象我不知道奶奶怎麼能把苦難默默吃下去一樣。
能在蒲團上坐的人,都心如古井,或者都逐漸變得心如古井,這中間倒未必一定是大徹大悟,可一定是把騷動的熱情和幻想悉數壓下、湮滅。坐在上麵,不知道怎麼就是一生了,歲月的味道象嚼過渣的甘蔗,已經辨別不出滋味,而甩在身後的久遠的歲月在向自己做一個沉默的告白,沒有人能聽得懂。
到了現在,民間坐蒲團的人幾乎已經絕跡,佛家的香火倒是照樣很盛,厚厚的煙灰裏埋著人們不熄的欲望,沒有哪一個人願意在蒲團上虔心跪拜,靜聆佛音。近來市區繁華,不經意間總能聽到佛樂聲聲,好象在喧闐的街道上召喚迷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