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上寂寞(1 / 1)

愛看古董,軟軟的豎排線裝書,古舊的陶瓷燈座,發烏的銀鑲鼻煙壺。還有零零散散的點翠簪子和蝴蝶蜻蜓樣的頭花,托在手裏,黃舊發暗,不知道在昔年繁華裏麵,它曾經被簪在哪個美人鬢上。

每到故宮,看見那些堅鎖在透明的玻璃匣子裏的珠寶首飾,都不由驚豔。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步搖,就是清宮所說的流蘇,大約取風吹而過,如水流動之意:一隻羽毛點翠的蝙蝠銜一個羽毛點翠的流雲如意頭,頭下平行綴三串珍珠長穗,串珠底用紅寶石墜角。戴在美人頭上,“步則搖之”。現在美人不知安在哉,隻剩這一掛步搖和我隔著玻璃默默相望。我醒著,它睡了,夢裏還是金粉世界,夢裏還是絕色傾城,夢裏還是稀世繁華,夢裏還是頂上風光。

輕步而前,麵前是兩支簪。女人首飾中最常見大概是釵與簪了。古時女子,長發披肩,若非釵簪,無法係綰。隻是越到後來越奢侈,從原先的荊條柳棍,銅絲鐵線,漸漸發展到金玉珠寶,花紋繁複美好。這是一支銀鍍金蜻蜓簪,銀針,蜻蜓翠翅,蜻蜓頭碧璽嵌珠,紅、藍寶石的蜻蜓身;另一支銀鍍金鑲珠寶鬆鼠簪,小巧玲瓏,銀針,銀鍍金累絲鬆鼠,點翠花葉,嵌碧璽、珠翠、紫晶與紅寶石。發簪中最精美要數翠羽簪,用翠鳥的藍、紫色羽毛在金銀製成的簪架裏麵粘貼,是謂“點翠”,再配上一圈“金邊”,或在金邊上嵌翡翠、珍珠、碧璽、珊瑚,再飾以美滿的吉祥圖案。撒花作、鏍絲作、玉作、牙作、鑲嵌作、琺琅作的道道功夫,才能成就一支小小的發簪。簪在鬢間,光彩絢爛,襯著如漆黑發,如丹紅唇,桃花人麵,天上人間。

還見到一副花鈿。知道楊妃盟誓:“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卻一直不知鈿為何物。這是清代皇後的金累絲嵌珠五鳳鈿,通身十四隻金累絲鳳,每隻鳳都口銜珠玉流蘇,其中有五串流蘇中有紅寶石,作工精細,用料高昂,價值連城。

所有這些,大約可統稱一個名字:珠翠。

《金瓶梅詞話》寫孟玉樓服飾:“頭上珠翠堆盈”,清人王韞《淞濱瑣話》記:“妾頭上珠翠,計可值三千金”。金銀珠玉製成的珠翠,已經脫離了釵簪綰發貼鬢的原始意義,而成就了大富之家的流行語:奢侈去。

是的,奢侈去。你看這些藍紅寶石,你看這些金銀玉器,你看這美人戴的滿頭珠翠。“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雲,戴卻數鄉稅?”

而這種奢侈,又有多少意義?深水采來的美玉,石中熬煉出的金銀,翠鳥美侖美奐的尾羽,製作出樁樁件件精美的首飾,左一件右一件插戴在美人的鬢間,給誰看?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可是一入深宮大院,誰是悅自己的人?皇帝隻有一個,他對誰真的真?誰是惟一他的人?首飾裝點美人頭,美人裝飾皇上的後宮,再怎樣的金壁輝煌,也找不到人間柴米油鹽的溫暖。所以你看後妃們一個個嬌媚粉臉,卻一個個醋妒爭寵;一個個雍容文雅,卻一個個乖俏陰狠。即使不入皇宮,嫁入豪門,也一樣要做一個披金戴銀的紙人,一個人假如隻如一件首飾一樣起一種裝飾的作用,她的心就會空,會冷,別有一種高高在上的陰暗和可憐,倒不如荊婦村姑,鬢戴野花,笑趁春風。

到現在一切已矣,美人遠去,寂寞遠去,孤獨的命運也已遠去,隻剩下這些玉簪與珠釵,金鈿與步搖,守著光陰一起老。頂上風光,也是頂上寂寞,這就是典型首飾的典型命運。看著它們沉沉地睡在玻璃盒子裏,真想伸出手去,像彈一弦琴,“嘣!”把它們猛然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