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霸王別姬(1 / 1)

看電影,對一個畫眉的鏡頭傾心。張曼玉扮演的阮玲玉坐在梳妝台前,細細描畫,一個小姑娘輕步上前,說,“聽說,你畫一條眉毛,需要一個小時?”張,不,阮安靜地笑,說,“我在哈爾濱拍戲的時候,畫一條眉毛需要兩個小時。”

別說兩個小時,就是這一個小時,是什麼概念?當老師的可以用來完成一節課,然後喘著粗氣休息十分鍾;寫東西的可以著急慌忙鬼趕來似地打完一個草稿,腦子裏累得發空;我可以用其中的半個小時急匆匆地趕路上班,路上車聲人聲,震耳欲聾,最怕市聲喧鬧的時候,不知從哪裏遠遠傳來薩克斯的《回家》聲;或者,我也可以用一個小時晚飯後疾走,據說疾走四十分鍾以上可以減肥,還可以強身,而我的頸椎和腰椎都在疼痛——人過三十,健康第一,我可不想年紀輕輕英年早逝。

可是,我從來沒有花過一個小時的時間來給自己畫眉,就那樣拈著眉筆,靜靜地,一下一下,畫出兩彎新眉,象新月掛上柳梢,映著高而遠的天空。而且,也沒有別人再肯花一個時辰來描好了眉毛,一轉身就需洗掉,洗掉之後,為了畫它,再花一個時辰。沒有時間,沒有心情。

畫眉是最端雅和低調的動作,隻宜在一個溫雅安靜的臥室,床上掛著沉沉的繡花簾幔,梳妝鏡裏映出花一樣的麵容,坐下,拈筆在手,仰臉,細細地,描。

肯細細畫眉的女子,必是對自己十二萬分的自愛和經心,無論何等模樣的紅塵,必然願意自己活得幹淨從容。可是怎麼樣從容呢?思凡和下凡是一個寂寞仙子既定的命運,於是阮玲玉先愛上一個沒脊骨的小男人,需靠她供養;再愛上一個風流的大男人,有崇高的地位,卻沒有恒久的愛情。前一個情人出賣了她,而後一個情人等啊等啊也等不來一個婚姻,到最後紅塵撩開紗幕,目露猙獰,畫眉的女人沒有退路,隻有穿過一雙雙探究隱私的眼睛,任憑滿心傷痛,而疼痛和絕望尖利如針,一下下刺向這個沒有野心,不會抗爭的女人。

不從那個時代經過,不會知道一個畫眉的女人會有多寂寞。碰不上一個真正愛自己的男人,和一個能讓自己生根的婚姻,隻能象浮萍,今天漂到西,明天漂到東。

不從那個時代經過,也不會了解為什麼輿論會殺人。什麼叫人言可畏呢?現代人多是無從知曉了,我們崇尚的是出名,出名,再出名,隻要能夠曉諭地球人,沒有什麼不可以做的,更不憚於處心積慮,製造緋聞,例如走光,例如偷窺,例如激吻。

所以說阮玲玉生錯了時代,她如果活在現在,應該是一個最風光的女人,她可以演好多電影,出暴露隱私的書,一手摟錢,一手揚名,而不是留一紙“人言可畏”的遺書,白白糟蹋了自己二十五歲的如花生命。

可是,如果她肯象我們,她還叫阮玲玉嗎?她還肯不肯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卻不是泡男人,製造新聞,爭取主角,而是細細地畫眉給自己看?

給自己畫眉的,必是自愛到了極致,不惜跟整個世界決裂,赴死;若是給別人畫,必是對那個人愛戀到了極致,不惜生生死死,為了他,跟整個世界決裂,赴死。

《霸王別姬》裏,威風凜凜的霸王挑一對怒眉,卻是虞姬為他畫的。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一邊聽任台下觀念哄哄地叫,兩旁鑼鼓“急急風”急急地催,仍讓楊小樓仰著臉,他拈筆細描,不肯有一筆苟且,一筆閃失。一邊畫,一邊柔聲說:“這眉立著些,才有霸王的威風。”這個人,把台上的台唱到了台下,把台上的愛也延續到了台下,整個人入了戲,整個心也入了戲。這也同樣是一個不適合生活在冰冷的現實世界中的人,所以到最後用那把長劍,演一出真正的霸王別姬。

而他肯別,必是灰心到死,透澈到死。楊小樓的無情揭發讓他心膽俱裂,他的揭發卻也冒著不是人的絲絲冷氣。“我揭發,我揭發,我揭發姹紫嫣紅,我揭發殘垣斷壁。”那個搶走師哥的女人——他始終不肯承認那是他的嫂子,也被他滿腔怨懟地揭發出了原來是妓女,那個妓女也被膽怯的師哥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說出“不愛,我不愛她,我不愛”,熊熊火光裏,大喊大叫的段小樓,瘋瘋癲癲的程蝶衣,被人架著胳膊的菊仙,滿目絕望,心死如灰,讓人不知道該痛著誰又恨著誰。

而麵對不潔的風霜歲月,他終於不肯再讓畫眉的柔情延續下去。一個不願意從戲裏走出來的人,隻能在最後重新走進一場大戲裏,在這場戲的結尾,用生命演一場真正的霸王別姬。不是,姬別霸王。這一別,就是千古。

腦子裏響起一首幽幽怨怨的歌來,是對這兩個畫眉的人一生情愛,半世淒涼的注解: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淒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依賴,貪一點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