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半晌,整花鈿(1 / 1)

“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杜麗娘的時代估計是沒有大穿衣鏡,小菱花鏡又太縮微景觀,梳妝打扮好了想看看全身效果都成問題。她一定是在閨房裏左扭扭,右扭扭,前走後轉,翹著蘭花指摸摸頭上釵釧,想方設法要看個全。我能大致想象出來她梳妝打扮的模樣:丫環伺候著,照鏡,梳妝,傅粉、施朱、塗唇,簪花,戴朵,左換一件衣裳,右換一件衣裳……

可憐她這全套功夫做下來,估計外麵那搖漾春如線的閑庭院,已經從春早變成日中了。再扶著丫環,一步步下庭階,一寸寸量地皮,閑庭院等不及,從日中又老成春晚。

真慢。

那時候的人都那麼慢。

慢到不計算成本,一味地“停半晌,整花鈿。”

反正也是整天閑著無事幹,反正一天一地的姹紫嫣紅開遍,也不過付與這荒寂無人的敗垣殘院。

想起一首歌來,二三十年前的流行歌曲,如今像年代久遠的書頁,老舊到好像一折就碎掉,不折也忘掉。可是,一想起它,竟然驚覺光陰滔滔:

“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樹阿上兩隻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還早地很哪,現在上來幹什麼?阿黃阿黃鸝兒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那時候笑得厲害,笑那隻蝸牛,太傻了。現在才發現它不傻,是我傻。它知道它到了,葡萄也就熟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慢也是好的。我不如它,我很焦躁。凡是很慢的事,都沒有心情去幹了。比如“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比如“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比如“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地寫小說。哪怕是那種格外舒服的慢,蠶絲一樣,匹練一樣,輕,薄,軟,暖地裹在身上,也不能時間長,否則就會煩。就會想人生苦短,又浪費了一天。哪怕明明有時間,也做不到在冬天的日陽兒底下披著棉被曬暖暖,或者倒騎牛背吹笛子看楊柳桃花,時間有閑,心中無閑。

無閑的人都可憐,因為無夢。

杜麗娘是有夢的。她的夢裏有個柳夢梅。“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這樣的邂逅是那個時代的非常標致的愛情,和那個時代的非常標致的光陰一樣,寂寞,婉轉,慢。卻一樣是鶴頂紅一樣的毒和豔。盛世紅顏,良時燕婉,轉眼間芳華盡,紅顏老。淡淡情緣,深重憂惱。

其實我不是不能閑,而是不敢閑。閑下來無人入夢,多麼淒慘?一樣的瑣碎涼薄,一樣的柴米油鹽,一樣的道貌岸然下,和我一樣的小人嘴臉。左看右看,拔劍拄杖心茫然。

於是就讀小說,網絡小說,專挑那些不入流的,不上提的,這輩子也不可能上什麼排行榜的,什麼國計民生也不承載的,卻又寫得確實相當不錯的,愛得蒼茫、隱微、疼痛、尖銳的,小說。一邊讀一邊墮落得淚流滿麵,然後自我鄙視:膽小鬼,隻會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眼淚。

原來“停半晌,整花鈿”,這樣緩慢而執著的姿勢,不過是渴望一場刻在骨頭上的愛情;我把停半晌整花鈿的時間都用在了讀愛情和非愛情的小說上,讀愛情小說是懷念和向往,讀非愛情小說是遺忘和轉移視線。原來無論快慢,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寂寞——和愛情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