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奶奶在做什麼呢?
秋天來了,棉田裏白茫茫一片,飽鼓鼓的桃子綻出白花,上上下下鈴鐺一樣掛滿了枝子。陽光打在上麵,越發白得耀眼。田地裏散著老老少少,人人圍著齊胸的大兜兜,摘一朵往裏一塞,摘一朵往裏一塞,一會兒人就變得象袋鼠,胸前的兜兜墜得腿都走不利索了,蹣跚到大堆前,嘩啦一倒。好大的棉堆,象座銀山!
紡線是老婆兒們的主要任務。我奶奶老早就把那個閑了一春一夏的紡車搬到窨子裏——窨子,就是在地下憑空挖出的一個地窖,冬暖夏涼,專供紡棉花使。那裏已經有許多架老式的紡車蹲在那裏待命了。每天晚上,它們就合唱一首單調的歌:“嗡嗡嗡……嗡嗡嗡……”加上老奶奶們低低的說話聲,空氣變得很靜,很靜。錠子上的穗子由無到有,從細到粗,漸漸象個飽鼓鼓的桃子,卸下來,重新開始,由無到有,從細到粗……那一盞擱在土牆上刨出的窩兒裏的油燈,照著她們的頭發一年年由黑變白,皺紋一年年加深,踩著梯子上下地窖的時候腿也開始發抖,多少光陰水一樣漫漫流過,打不起一點水花,擰不起一點旋,水麵上點點碎金,那是燈影。
小孩子們是要上夜學的。電燈,也是沒有的。一人一盞油燈,晚上點著,整個教室燈燭熒熒。時不時的會撒了油,濕了書。後來,我們就用玻璃的罐頭瓶子,把油燈坐在裏麵,又輕,又亮,不怕風。而且燈光從玻璃瓶裏呈放射狀地照出來,好看!林黛玉讓寶玉打一盞她的玻璃繡球燈,無非就是一個玻璃瓶裏,坐一根小蠟,光明有限,照不亮曖昧難明的路,遮不住秋風秋雨愁煞人。
最愛這四個字:掌燈時分。夜幕降臨,一家家的燈火次第亮起,召喚歸人。農人吆著牛回來,坐在門前,用褂子扇風擦汗,一邊等著女人把飯端上來。小孩子也四散歸家,湊到熱鍋跟前。一家人團團圍坐,吃簡單粗陋的飯食,說家常年景的話語,知道世界還是這個世界,征戰殺伐都在古老的傳說裏,小孩子飯後呼嘯飛跑,大人的心裏安靜、寧帖。
千百年來,幽微的燈光直教人一唱三歎,意緒萬千。它照過遊子,照過征夫,照過文人學士,照過燈下女工。正所謂“邯鄲驛裏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合衣臥衣參沒後,停燈起在雞鳴前。”。
燈又見證著幽情,雖然錢鍾書說離恨是探照燈也照不見的,但是,好象燈又什麼都知道了。知道你的孤獨,知道你的落寞,知道你的難取難舍。真是“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
一燈如豆,照著多少人由青蔥少年到耋耋老年,感覺自己的世界一天天老去,骨頭一天比一天痛,眼睛看不清麵前的路,外麵雨聲採採,自己燈下靜坐,華發漸生,再也沒有力氣仰天長嘯,隻能回味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當年,一片落寞,交付與一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而長久思念的兩人,一旦重逢,反而疑似夢裏,一定要持燈相照,反複驗證,這份情懷,情深似海。是你嗎?真的是你來了嗎?真不敢相信啊。“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採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啊。
很多時候,燈幾乎成了一種象征,比如《大紅燈籠高高掛》,晚上了,“上——燈——”,預示著哪個女人今晚將被“寵幸”,燈也成了可憐女人一心向往的身分和榮耀。得罪了老爺,就是一個“封燈!”燈被用厚厚的藍布封死,象一個人的生命,就那樣一點點沉默下去,變冷,化灰,沒有希望,沒有光明,什麼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