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裏的灶台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北方的灶台,就是一眼灶口一眼火口,腦瓜頂的灶口坐大鍋,臉上的火口像嘴巴一樣吃枯草、瘦柴,棉杆、楊樹葉,旁邊有隻風箱煽風點火,風箱杆隨著人胳膊的一拉一拽,風箱肚就連咳嗽帶喘,“呼嗒——嗒”、“呼嗒——嗒”,三響兩響,飯就熟了。轉圈貼餅子,玉米麵稀粥,青辣椒小鹹菜。
這裏的灶台居然還在火口和灶口之間豎了一麵牆,火口藏於內,灶台衝於外,就像兩個搭檔唱二人轉——藏在椅子背後的人負責噴話,臉露在舞台上的人負責做動作。而且灶台上麵居然不是安了一口鍋,而是四個!左右並列兩個大哥,一口燒菜,一口做飯;腦門上頂個小弟,熱洗臉水的;下巴上吊個小妹妹,熱洗碗水的。一頓飯下來,啥啥都全了。
近四十歲第一次下江南,第一次隨朋友在水鄉農村——她婆婆家,見如此模樣的灶台,雖然給煙熏得黑漆漆的,中間那道白牆都成了黑花狸貓樣,我還是圍著它轉半天,嘖嘖讚歎,好巧!而且燒出來的菜也巧,絲瓜炒毛豆、清炒茭白、素燒小青菜、香芹炒豆幹,紅燒鰻魚,還有一碗煮得通紅的蝦子,我不會吃,兩爪齊下,揪頭掐尾,一手濕水,別人卻是用筷子挾起一粒,放進嘴裏,三咬兩咬,肉沒了,殼還完整地連在一起,須爪俱在,放進水裏好像能遊起來。這還好對付,一隻螃蟹吃得我痛苦無比。都說人生最高境界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可是我酒既不會喝,蟹也不會吃,不會開殼,不會吃黃,不會掏肉,兩隻大螯都被我扔掉了——看得別人心疼得要死——沒想起來這句名言,活該我糟蹋東西。隻能兩個手指拈起殼子,一絲、一絲拽裏麵的肉吃。都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我吃熱豆腐都比它效率高些。
吃過了這種別致的灶台燒出來的別致的飯菜,再換個地方,居然沒有把它認出來。
細雨霏霏,天色已晚,和當地兩個女友看飽了周莊的水和橋,荷葉和睡蓮,無意間溜達進一家河邊客棧。進門晃了一眼,恍惚見一堵白底黑色花紋的板壁聳在麵前,心中納悶:果然跨江別是一鄉風,此地難道都要有這麼高一堵半截牆戳在客堂當間?相較於此,我還是更關注裏麵的樓梯和天井,還有白牆圍起的一個角落裏的一個“添景”:一叢瘦竹襯白粉牆壁,細雨打在上麵,青翠泠泠。然後就聽見一個女友在外麵叫:啊!
我衝回去看,一個男人站在這堵板壁旁邊,纖長的手指正指指劃劃,引我們來看:高高的半截描花影壁一樣的東西,赫然竟是隔開灶口與火口的那半堵牆,又不像牆,倒像博古架子,下邊一手闊的沿邊花紋是纏枝蓮,往上左一格是古瓶蘭草花,右一格是岩邊一枝梅,大一些的格子上畫的是仙鶴一對,一隻曲頸啄羽,一隻引吭向天,細長的脛腳邊是荷花荷葉,天上是蝌蚪一樣的雲。架頂居然還有遮沿,繪萬字不到頭的紋樣,架上又擺兩隻白瓷壺瓶,衝天的博古氣;轉眼一看,我又樂了,右手居然掛一隻竹篾編的籠篦,十分鮮明地突出了它的主題。
牆上有龕,龕裏有瓶、爐、描花盆碗,真是畫兒上也沒有這麼好看——前一刻還是村姑,後一刻就成了塗胭抹粉的精致淑女一枚。前麵依例是灶台,灶台上有鍋,後麵是火口,火口邊是柴。這個男人正興致高昂地演示鍋沿上掛著的一塊四四方方的木板,可以隨手移動,人左它左,人右它右。
“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們搖頭。
“這個,”他一邊做揮鏟炒菜的動作,一邊衣角不可避免碰到灶沿,這塊板便將衣服和灶台隔了開來,我明白了:它是“圍裙”,跟我娘身上圍的毛藍布圍裙一個道理。木圍裙,真聰明。